第79章 晋江正版独发
腊月的天寒风含凛凛肃杀之意, 呼啸着穿堂而过,胡乱卷起四下张贴的符咒,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倏忽一阵疾风扑面而来, 太后不得不抬袖掩面, 身子竟被寒风逼得后退两步,符咒飞舞,风声呜咽, 空中隐约传来细碎而苍老的颂吟。
又是芳瑞!
余嫆也听到了,她亦是知晓真相的人, 且为太后出谋划策出了不少力,生怕芳瑞的冤魂找上来,此刻不比太后平静多少,慌手慌脚地盯着四周,心中惊惧不已。
自己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了, 却还哆哆嗦嗦地劝慰太后:“恐怕是倒是做法将那芳瑞的鬼魂招了过来,您放心,这八卦镜都是开光祭炼过的,必让那芳瑞魂飞魄散!”
话音刚落,那镜中忽然闪过一抹黑影,余嫆忙拉着太后:“是八卦镜在收鬼了!”
太后紧紧盯着铜镜内,又见一人影若隐若现、自远及近地走入镜中, 却并非芳瑞那骷髅一般的模样, 太后定睛一瞧, 隐隐觉得有三分熟悉, 却是余嫆顶着一张惨白的脸往后退了两步:“是……是宜姝吗?”
太后霎时身子一僵, 浑身寒毛直竖, 想起三日前吩咐青灵去办的事, 虽未听她回来禀报,但以她的办事效率,且宜姝一家不是难对付的人,恐怕事情已成。
这宜姝今日出现在八卦镜中,定然是死不瞑目才来找她的不痛快,太后盯着那铜镜里的身影狠笑:“一个两个孤魂野鬼也敢在哀家面前玩花招?今日便叫你们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镜中的宜姝在符咒的压制下仿佛被扼住脖子般,开始拼命挣扎,口中呜呜咽咽地道:“我为你效劳二十多年,你却要杀我灭口……”
这声音飘忽不定,可凝神去听还是可以听得分明,余嫆颤颤地低声道:“奴婢方才确认了好几遍,殿内不会有外人进入。”
太后于是望着那镜中黑影冷冷笑道:“你为崔家办事,崔家也给了你最好的体面,崔家的下人出去哪个不是耀武扬威,堪比别家的主子!昔年我母亲在世时格外器重你,让你在崔家吃香喝辣这么多年,让你的丈夫儿子在崔家做事,临了你就是这么报答哀家的?”
风声大作,宜姝的声音仿佛漂浮在头顶:“那我就该死吗?老夫人在世都不曾杀我,你却要灭我一家三口,我就该死么!”
末尾一句用足力道,咬牙切齿般如雷掣顶,直激得人脑中嗡嗡作响。
太后被她吵得头痛欲裂,怒斥道:“你在崔家这么多年,难道不明白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道理吗?哀家不杀你,迟早你也会因此死在旁人手上连累哀家!皇帝是什么性子你不清楚?落在他手里可不是一刀抹脖这么简单!何况你知道得太多,哀家留你这么多年,已经是仁至义尽!”
“那我呢!贵妃娘娘对我,对皇后娘娘有过半分仁义吗?”
又一道声音从镜中传来,比方才宜姝的声音更显喑哑,仿佛慎刑司里被滚烫的炭块烧哑嗓子发出的人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骤然狂卷的寒风,落在身上如寒刃刮骨。
余嫆吓得浑身发毛,原本还不知是谁,可听到那句“贵妃娘娘”立刻反应过来。
这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清晰地听到芳瑞一字一句的声音,原来日日搅扰太后安宁的鬼魅竟是真实存在!
太后盯住那黑影,面色难看至极:“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本就是惠庄皇后的贴身宫女,二十三年前就该随你主子走,没有那蛊虫,焉能人让你活到现在?你不感激哀家,却要装神弄鬼来吓哀家!”
芳瑞依旧不依不饶,声音宛如风中鬼火灼烧,透着森森阴气:“贵妃娘娘好狠毒的心肠,害死皇后娘娘还不够,还要害小殿下……你在我体内下的两道蛊,我可都养得滚瓜溜圆的呢!贵妃娘娘养尊处优,可见过蛊虫吗?要奴婢给您瞧瞧么?”
太后还未回答,只见那铜镜中人影一掠而过,紧接着两道黢黑黏腻的虫状物从镜中飞出,湿淋淋地落在太后宽大的袖口,太后和余嫆两人登时吓得捂住口鼻,连番后退,失声的尖叫如刺刀划破祠堂的宁静。
太后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急得狂甩衣袖,那两条蛊虫又沾沾连连地落在脚底,仿佛从腥臭的脓水浆液里刚刚爬出来,蠕动着油光水滑的身躯,一点点地往人身上攀爬。
深宫的贵妇哪里见过这种腌臜东西,当日那巫婆下蛊之时,太后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不敢拿正眼去瞧,如今这蛊虫爬到身上来,太后再也顾不上什么端庄持重和规矩体统,忙不迭地躲那蛊虫:“滚开!这是什么东西,给哀家滚开!”
芳瑞的冷笑声回荡在耳边:“这就是你当初下在皇后体内的蛊虫啊,贵妃娘娘。”
太后发髻凌乱地松散开来,整个人狼狈不堪,余嫆亦是惶遽,慌手慌脚间不慎踩到太后的裙摆,两人脚底一崴扑通两声接连摔倒在地。
那蛊虫寻到机会,顺着太后的衣袖一点点爬上小臂,而另一只蛊虫竟如毒蛇般爬上太后腰身,咬破腰间锦带钻进去,顿时没了影踪。
太后霎时吓得肝胆俱裂,连滚带爬地撕扯着身上的外衫,只觉得全身痛痒难耐,抓挠不得,似浑身爬满了那黏腻恶臭的黑虫。
余嫆吓得鬼哭狼嚎:“道长!道长呢!快把这脏东西赶走!来人,快救太后!”
可四下望去,哪还有那道士的身影!
只有那三面八卦镜上鬼影幢幢,不是将妖魔鬼怪收入镜中,反倒像是将里头的恶鬼全都放了出来。
而就在此时,寒风吹起满殿明黄的经幡,重重烛火下映出一张冷峻坚毅的面容。
余嫆当即大骇,面色惨白,浑身抖若筛糠。
甚至见到那蛊虫之时都不若此刻丧魂失魄!
这一身不可逼视的肃杀之气,便是不看那张脸,也能猜到是谁。
可皇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明明里里外外都检查了好几遍!
他早就在这里了吗?那么太后方才说的话,那不见人影的道士,还有这些恶心的蛊虫……难不成都是皇帝的手笔?!
余嫆的眼神几乎绝望,完了,一切都完了……她转头看向太后。
太后依旧惊魂未定,杂乱的鬓发、撕烂的外衫、危急之下惨厉的叫唤声无一不彰显着本不该属于这个大晋最尊贵、端庄的太后的狼狈。
眼前那人从惶惶灯火之后缓步而来,眉眼间的阴戾如山峦聚,每走一步,都给人难以言述的威压。
太后缓缓站起身来,几乎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一个日日吐血的人,一个毒入肺腑无药可救的人,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人!他即便解了蛊毒,那一箭也同样能要了他的命!
可此刻看他的面色和走路的姿态,竟似分毫未损,仿佛还是去岁横刀纵马杀往北凉的冷酷帝王!
怎么可能……
联想到这几日离奇诡异的一切,难不成都是他在背后捣鬼?!
傅臻满眼淡漠,望着太后的目光犹如在看一个死人,慢慢地唇角勾起,浮现出三分冷淡笑意,“诸位都听到了么?”
蛊虫仍在身上爬窜,太后听到这话却意外地清醒几分,偏转目光才发现他身后的经幡后面,竟陆陆续续走出十几人,每一张都是熟悉的面孔。
太傅崔慎,兄长平南将军崔广,崔氏的族长,司徒崔诩……崔氏一门但凡在朝中身居高位之人,无一不在此处!
而她的儿子,昭王傅珏亦在其中。
太后瞬间明白了一切,颤抖着手一一指向傅臻身后众人,冷冷笑出声道:“哀家养了你二十多年,今日你却带这么多人来看哀家的笑话?”
傅臻凤眸沉戾,暗藏刀锋,只冷冷吐出二字:“跪下。”
“陛下!”
“皇兄!”
太傅与昭王几乎是同时出声。
下半晌皇帝召人议事,说是请众人看一场好戏,随后众人来到祠堂,想起今日乃惠庄皇后忌日,又以为傅臻是要请崔家族中大臣一同到此参拜。
直至见到方才这一幕,众人才明白当年惠庄皇后难产而亡的真相,而皇帝口中的这出好戏,便是让太后亲口承认自己的罪名。
事到如今,已经无可辩驳。
太后虽是崔家人,可惠庄皇后亦是崔家人。
当年惠庄皇后薨逝时,所有崔家子弟都曾真情实感地哭灵三日,甚至长久痛惜难以自抑,只是事情过去二十多年,当年的悲痛早已随时间流逝,最后只余下震惊和唏嘘。
太傅崔慎长叹了一声,对傅臻道:“太后就是犯下滔天大罪,到底也是你的长辈。”
傅臻却置若罔闻,面色冷若冰刀霜雪,一字一句厉声道:“朕让你跪下!”
太后滞在原地,循着傅臻的目光转头看向身侧的案桌。
惠庄皇后的灵牌狠狠戳痛了她的双眼。
她缓缓哼笑两声,继而仰天笑得疯谲:“跪?你让哀家跪谁,跪她吗?笑话,她是皇后,哀家也是皇后,如今哀家更是太后,哀家凭什么跪——”
话音在此刻仿佛被扼在喉咙中,昭王骤然攥紧了手掌,手背青筋暴突,紧跟着殿中传来余嫆“啊”一声刺耳惊呼。
傅臻收手的那一刻,太后才迟钝地看向自己的双腿。
两枚似钢钉的利器扎扎实实打进她双膝,两个指甲盖大的血窟窿飞快地晕染开,一瞬间鲜血染红了整片膝襕,剧痛这时才如潮水般涌上来。
太后的不屈只坚持了两息的时间,身子很快痛如痉挛地矮了下去。
她牙关咬出血,终是挣扎不得,跪倒在惠庄皇后的灵位面前,鲜血漫过膝下的蒲团,很快浸染到冰冷的石砖上。
她这一生久居高位,除去父母和先帝,从未跪过任何人!
可今日,他让她在众人面前原形毕露,颜面无存!
太后苦笑一声,死死盯住上首的灵牌,这辈子所有的屈辱和不甘都拜他们母子二人所赐!
傅臻漠然移开目光,而后从袖中取出两封信件,递交给掌管刑狱的秋官府大司寇王卓,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两封亲笔画押的物证,其中一封是宜姝亲口承认崔老夫人逼那巫婆下蛊的罪证,另一封是我母后身边的宫女芳瑞遭蛊虫毒害的证据,今日罪后崔氏亲口承认,人证物证俱在,已无需朕多说什么了吧。”
崔氏族长与司寇王卓一同看完那两封信,前者面色肃重,沉吟良久对傅臻道:“崔氏虽犯下大错,可此事若公之于众,势必于皇家与崔氏颜面有损,还请陛下三思。”
崔氏的族长向来恩威并重,就是太傅这些位极人臣的崔氏子弟对之也极为恭敬,他的话是有一定分量的。
只可惜傅臻并不想听。
他身上虽流着崔氏的血,可这一生所有的煎熬痛苦也是崔家人一手造成,惠庄皇后之死不可能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傅臻冷冷扫过身后众人,忽而一哂:“朕若不顾及崔氏颜面,今日到此的就不仅仅是诸位长辈,朕该请各大世家、文武百官都来瞧瞧这场好戏。朕若不顾皇家颜面,此刻诸位就不该站在这祠堂之内,而是神武门,菜市口,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
昭王握紧双拳,闭上了眼睛:“皇兄打算如何处置?”
傅臻长出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尽如利刃直插人心:“巫蛊害人,死罪,谋害惠庄皇后,死罪;谋害皇嗣,死罪;犯上大不敬,死罪!今日无论朕如何处置,只要不是株连九族,都已经是从轻发落。”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再敢言声,而太后亲生兄长、崔老夫人之子平南将军崔广后背冷汗直流,直到听到皇帝这一句,心中反而暗自松了口气,毕竟这几样罪名无论哪一桩哪一件摆出来,都是株连九族的罪名,太后谋害惠庄皇后和皇帝证据确凿。以皇帝素日作风,不追究崔家满门,的确已经称得上仁至义尽。
太后膝下血流如注,鲜血蔓延一地,早已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傅臻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仿佛等着她鲜血流干。
良久之后,膝下新鲜的血迹甚至开始凝固,傅臻才不紧不慢地对外吩咐:“来人。”
“皇兄,”昭王在此刻忽然开口,“既然巫蛊害人是为死罪,那么我母后身上这两只蛊虫,皇兄又作何解释?”
众人面色微微一变,大晋禁巫蛊百年,既然太后下蛊为死罪,那么皇帝又是从何处找来的这两只蛊虫?方才太后被蛊虫吓得魂飞魄散,众人是亲眼所见!真要按照大晋律例,下蛊之人皆该一视同仁才是!
昭王平静地望着傅臻,后者却是垂眸低笑一声,“哪里是什么蛊虫,朕不过是找来两只飞虫罢了,昭王若是不信,大可捉来看看,嗯?”
就在这时,那两条黑虫在众人的目光中,顺着太后衣衫的撕口爬了出来,人群中不知谁低呼了一声:“的确是普通的虫子啊。”
昭王偏过头,面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傅臻冷着脸,继续吩咐道:“来人,将罪后崔氏押入诏狱。”
几个带刀侍卫从外头进来,动作迅速地除去太后满头珠翠及外衫,只留一身薄薄里衣和浸泡在血水中的下裙。
太后脸色惨白至极,两膝痛入骨髓,浑身冷汗湿透,连呼吸都微弱下去,已经没有力气作任何反抗。
她恨!恨得想将傅臻撕碎!
她更是屈辱!在崔氏重臣面前除钗褪衣,简直奇耻大辱!
堂堂太后做到她这样,真是可笑至极!
就连崔慎忍不住重喝:“陛下!”
谁都知道太后此次死罪难逃,可诏狱死牢是什么地方?昔日体面荡然无存!什么鼠蚁蛇虫都能上来踩一脚!此举无疑是将最尊贵的人打入最肮脏的尘泥之中。
而以傅臻的残暴心性,诏狱更是他鲜血淋漓的天堂。
想到这一层,众人皆是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