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雅尔江阿进了这屋子就是一阵恍惚,听闻康熙的话,应了声便下意识的依着曾经的习惯在窗畔软榻上坐了,只是再没人会似真还假的推着他,让他坐去一旁。
康熙神情微怔,窗下软榻,是胤礽最喜欢的位子,每每用过午膳休憩时分便会卧在榻上晒着太阳,像极了需要人娇宠的猫儿,让人仍不住就想许了他全部愿望……这位子他的保成也宝贝得紧,他们兄弟中只雅尔江阿和胤禔曾经在这儿坐过……
胤禔……康熙闭了闭眼,艰难的承认到底是他对不住他年长的两个儿子,为了平衡朝局,他刻意引导胤禔和胤礽分别同明党、索党绑在一处,却不想,除去了明索两党,世家权利被他接管大半之后的现在,他的保成去了,与他生死不见,而曾经驰骋疆场在尸山血海中拼出功绩的保清已圈在府中近十载……
时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
如今再多的悔憾已是无用,再多的苦衷在他的保清和保成看来也不过是狡辩,也罢……也罢!
只是,他仿佛记得弘昱身子一直不好,也不知道如今天暖了可是好些没有,待会儿让太医去瞧瞧吧。
屋中一时沉寂,胤礽抬眸看了眼康熙,转向雅尔江阿,涩声道:“请恕弘晋失礼,不能给简亲王行礼。”
雅尔江阿啊,他们两个是打小儿的交情,相似的性情让两人几乎是一见如故,因置身于相似的境地,经历了世事磨搓,在当初同进同出的三人日渐疏远之后,更是心意相通,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对方的所思所想,让他忍不住去小心珍惜,只是后来,雅尔江阿不愿他被人构陷结党之罪,而他也不愿让其成为皇子夺嫡争斗中挡在他身前的箭靶,劝哄多回总算是让人应下置身事外,幸好如此,因着简亲王一系的威望地位,倒是没人能当真难为了这人。然而,不过四年未见,这小子如何就磋磨成了如今这般老者模样!
胤礽垂下眼,心中愧疚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弘晰,雅尔江阿,本该是肆意张扬的天之骄子生生被他拖累成了如今模样,弘晋更是搭上了性命!胤礽,你当初自以为豪气云干的一赌当真不悔?!
“无妨。”雅尔江阿抬眼看向胤礽,眼神在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单薄青年身上打了个转儿便移开,自从他听了胤礽的话与其日渐疏远,除却弘晰这个养在乾清宫、又人见人爱的小子,他同胤礽的子嗣并无甚交情,就如年纪与弘晰仿佛的弘晋,他也不曾与人有虚伪客套,如今,他更因为胤礽的猝死缘由而有些迁怒,面上神色甚是冷淡。
胤礽被雅尔江阿的眼神看得一怔,恼怒、不喜和嘲讽混杂在那双淡色的瞳中,竟让他心中痛起来,他只曾在雅尔江阿失去了额娘和嫡亲弟弟之时见过人如此心绪外露,雅尔江阿身为简亲王,该是冷眼看宦海沉浮多年,怎的会在康熙面前如此大意?……且,这人是为何恼了他?
所幸康熙并未瞧见雅尔江阿的神色,亦未在意胤礽的怔愣,毕竟他并不熟悉弘晋的性情,一想到胤礽因药物之故这几日多半时辰都在昏睡,想来现下这般清醒模样乃是勉强提了精神,不愿人这等时候仍要逞强伤神,康熙握了胤礽的手轻声道:“弘晋,今日可觉得好些?”
“劳皇玛法记挂,弘晋好多了。”胤礽收回眼神,绷紧了神经同康熙周旋,力求将语句减缩至最简。
康熙听着胤礽说话,只觉他这孙儿的性子经了一遭难竟是愈发孤拐,一板一眼的规矩之间生生将祖孙二人疏离为君臣之距,心下又叹又恼,有心开解一二,可倚床而坐的青年神情疲懒,他不免又有心软,暗叹一回这孩子定然同他那不让人省心的儿子一般好逞强,且今日还有事情要他劳神,左右这孩子要在乾清宫住上一阵,不必急在这一时片刻的。康熙嘱咐了侍从好生伺候着,给雅尔江阿递了个眼神,便起身离开。
“恭送皇玛法。”吐出这句话,也不管康熙是否离去,胤礽勉力撑了身子欠了欠身,复又闭上眼躺回床上。
听着康熙同弘晋一问一答间的生疏,雅尔江阿抿了抿唇,眨眼遮去心底嘲讽,守住心神,转眼扫过室内。幼时他来寻胤礽玩闹便是在此间,一晃经年,这屋里头的用具情形倒是一如当日,只另一人已不在!雅尔江阿只觉眼睛一酸,心头一痛,太子……胤礽!刚过不惑之年,曾经说过要照拂自己一世的人就这样撒手去了,徒留我们这些人满心伤痛,你是后悔曾经的执拗豪赌了么,还是,到底最后的时候仍要任性一回!
可是,弘晋伤至如此模样,弘晰一人如何为咸安宫中诸人撑起安稳的栖身之所!
康熙的意思他懂,不过是要他待人耐心些,莫要让弘晋太过费神,只是,皇上啊,若是有心,您亲自审了那一日随行的仆从不是更为妥当?何苦要他这个正在操持太子葬祭之事的宗人府宗令来查此事!
侍从悄声退下,胤礽却听得出此间尚有一人,阖眼假寐半晌仍是不见那人离开,只得睁眼偏头去看,却见雅尔江阿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面色怅然的盯着榻边矮几上的一套茶具出神,是了,曾经他们三个在这屋里煮茶说笑,三人非得挤在一张榻上……思及往事,斑驳记忆让人神伤,胤礽不由得就叹息出声。
雅尔江阿看了胤礽一眼,想了想还是起身唤了侍从进来,在侍从安置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了,语气平淡:“弘晋阿哥可还记得那日坠马前后身边人物的不妥之处?”早些时候他被康熙召进宫来,尚未进门,就听梁九功的徒弟魏珠同他说隔间内正坐着两人,他素来与那魏珠并无交情,忽得人如此殷勤,想来该是康熙的暗示,而后得知那两人即将奉旨与他共查弘晋落马一事,果然皇上早就不放心他!
胤礽于近处再看雅尔江阿,愈发心酸,眨眼忍下酸意,道:“记不得了,只是那日我乘的坐骑原是说好要给我二哥用的。”好容易将雅尔江阿从夺嫡之争里头摘出去,万不能再将人扯进来!
雅尔江阿眯起眼睛,盯着胤礽,沉声道:“不知弘晋阿哥可否详解?”原本是冲着弘晰去的么?虽然弘晰无事,弘晋也保得性命,可那主使者的另一个目的却是达到了!
“那日出宫还愿的人原该是二哥,只是当时皇玛法传唤二哥说话,便由我去了。”胤礽忍不住盯着雅尔江阿细细打量,明明上回见着的还是风流不羁的潇洒王爷,什么时候竟也常做了面无表情的模样?他还是喜欢看雅尔江阿笑。
雅尔江阿却被胤礽的眼神看的一阵阵恍惚,不知道是他今日病症又重了些,还是故地重游让人睹物思人,毕竟,弘晋到底是他二哥的儿子,总有五分相像,不在相貌上,性情相仿也是正常。
看着雅尔江阿的样子,胤礽到底有些忍不住,然而顾念着尚有侍从在此,只得伸手指了指茶盏,守在一旁的何良见胤礽动作,忙上前奉上温茶。
胤礽并不动,只是就着何良的手抿了口茶,借着他身子的遮挡,对雅尔江阿无声道:混蛋,照顾好自己。
雅尔江阿怔住,这话由弘晋说来可是不妥当得很,且,这是当初他同胤礽最后一次私下见面时,胤礽对他说的话,弘晋,如何知晓此事,又为何此时做此言语!
屋中一时无人出声,胤礽闭上眼,心下暗叹,他到底是有些急了,可是,他不想眼睁睁的看着雅尔江阿哀毁太过,却不知这人能否领会了他的意思。
雅尔江阿只觉得头愈发眩晕,何良并那侍从王宇上前扶了雅尔江阿的手臂,轻声道:“王爷可要传了御医来看看?”
“……好。”原本欲出口的否定之词在他瞥见满眼担忧的青年眼中那不做假的关切时换做了肯定的回答,雅尔江阿心中隐隐有些揣测,心中有喜有忧——这等惊世骇俗的私密事他二哥仍然告知于他,此等信任让人心暖,可是,若他揣测错了,大喜之后的失落,他怕自己承受不来。
太医到来之前,雅尔江阿被扶去屋中软榻上躺了,半阖着眼仿佛养身,眼角余光却是在打量胤礽。
胤礽却似疲累得很,合着眼,仿佛睡去。
雅尔江阿失望的收回眼神,闭目养神。
御医为雅尔江阿摸过脉,想了想道:“王爷之前体内寒凉之气未祛尽,近日又心神大恸,伤了肝脾,合该卧床好好将养身子。”
康熙听闻御医的诊断,皱了眉,又松开,命魏珠备了软轿将雅尔江阿送回简亲王府,至于弘晋落马这事儿,康熙垂眼看着刚刚递来的条子,唇角冷冷勾起,若非那日他心血来潮宣了弘晰陪他说话,是不是遭难的就是弘晰了?!他的保成已然被圈了,他的好儿子们竟然因为个没被明诏的皇长孙名头就容不得侄子了么?这还是他活着的时候,若他不在了,他的儿孙们会被新帝如何对待!
康熙将纸条捏作一团,恨恨的想着:不急,左右这几日诸事相关之人皆在慎刑司由他的心腹押看,暂时少了雅尔江阿也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