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他总觉得仁孝有时候太过刚强，亦觉得仁孝身后有赫舍里氏支撑着, 平日里后宫女子争斗间是吃不着什么亏的, 素来只看顾佟佳氏与乌雅氏, 谁知, 竟是他的偏袒, 叫他失了嫡长子！
康熙闭了闭眼，他原先以为他已将后宫前朝之间斩断了九分纠缠，剩下的半分乃是世情, 还有半分便是他的怜悯, 却不想竟是他自以为是, 原来在那许多年前乌雅氏等包衣世家便已包藏祸心, 胆大如斯，当朝皇后亦敢暗算！由此, 他倒是能明白今日太子妃缘何交个侍从出来, 还要遮遮掩掩, 不惜自伤名声。
弘晰与弘晋的妻儿还在宫中, 弘晋身边防范的那么严密，还叫人钻了空子, 若叫人发了狠, 打老鼠伤了玉瓶儿——不值当。
太子妃倒不是与太子一般的性子, 虽有傲骨铮铮，为周全, 亦肯隐忍。康熙叹了口气, 将一碗汤羹用尽方才撂下汤匙, 对梁九功问话：“弘\在慈安宫安置好了？”
梁九功一边给人擦手，一边回道：“回皇上的话，奴才亲眼见的皇太后身边的程嬷嬷亲自给弘\阿哥安置的一应事务，更有太子妃思虑周全，将乳母一并送回宫来，弘\阿哥已安置妥当了。”
康熙点了点头，道：“你去同皇额娘说一声，朕晚上想与她老人家一道用膳。”
“奴才领旨。”梁九功见康熙又拿起了折子审阅，忍不住心中腹诽：到这时辰了还不用晚膳，这两位可不就是都等着毓亲王回来么，偏还要欲盖弥彰。
弘晰这两年亲往皇太后处走动的少了些，平日里都是他福晋代他来陪皇太后说话，祖孙二人情谊不减。蒙古的新鲜事儿、京里的时鲜玩意儿，弘晰福晋常悄悄带来说给皇太后，皇太后也晓得弘晰自太子二废之后身份尴尬，并不曾与康熙或胤祺说些什么，只叫陪嫁的心腹嬷嬷悄悄的收了东西，得空独处时玩赏品鉴，等宫中妃嫔再拿着那些事儿来讨她喜欢，皇太后颇觉索然无味，常有恹恹之色，倒叫康熙与众妃觉得皇太后一心礼佛，不问红尘，不知世事。
祖孙二人见没那许多虚言客套，皇太后捏
着玳瑁眼镜将弘晰细细打量一回，见人气色尚可，放下心来，拍拍人手背，道：“永这些日子愈发爱笑，也不知是随了他额娘，还是随的他阿玛，你一会儿悄悄。”
弘晰面上企盼之色半点遮掩都没有，叫给他奉上蒸热巾帕的嬷嬷忍不住出言打趣：“毓亲王疼侄儿呢，也别忘了自家儿子。”
这嬷嬷亦是皇太后的陪嫁，蒙古姓名皆长，皇太后便择了人名字里头的一个字平日里叫着。
弘晰年少时曾得这嬷嬷指点蒙语，一字之师尚为师，弘晰晓得人语中好意，忙起身束手道：“谢齐嬷嬷指点，弘晰晓得。”
皇太后拉着弘晰的手叫人坐下，叹道：“你晓得就好。弘晋的福晋身子瞅着不太好，你福晋这些日子辛苦，你可别叫她伤了心。”
皇太后素来不管旁人家事，现下说了这话，怕不知是为着他的儿女，是他后院里头有人作妖了？还有他弟妹过了这些时日，还是不好？弘晰心念电转，面上只诚恳应答：“夫妻同心，我晓得她，必不会伤她。”
皇太后欣慰点头，连道：“好孩子，好孩子。”
门口有响动传来，弘晰抬头巴巴的瞅着门口，一旁齐嬷嬷看得直笑。
皇太后虽觉奇怪，但她也听说了弘晋是替弘晰挡的劫难，只道这是弘晰心觉亏欠。
瞧见程嬷嬷怀里嘟着嘴的永的时候，弘晰的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憋红了眼眶才忍住，转头向皇太后道：“劳烦乌库妈妈看顾永了。”
弘晰这谢说的太简薄，听着可是有些不够诚意，但这殿内诸人皆面色如常，皇太后更是满面带笑，柔声道：“永和弘\，这些日子现在就先我这儿呆着，你且代弘晋，抱着永哄一哄。”
弘晰依言抱过了永，轻轻摇了摇，小小的孩童玉雪可爱，瞅了会儿弘晰，挥了挥小手，对着弘晰咧嘴笑开。
“永阿哥真懂事，晓得抱他的是二伯呢。”有宫人凑趣说话，被齐嬷嬷横了一眼 ，讪讪退去一旁。
弘晰咬紧了牙根，抱着侄儿又轻轻摇了摇，见人笑了一会儿，又张口打哈欠，便将襁褓递给边上的嬷嬷，转头看皇太后
，轻声道：“乌库妈妈。”
齐嬷嬷听着弘晰的声音不对，忙示意屋中侍从带着永退下，待屋中只剩祖孙二人，弘晰起身跪在脚踏上，头抵着皇太后的膝头，哭出声来。
皇太后并不觉意外，连叹息也忍了，只是用手轻轻的抚着弘晰的头，也不劝慰，叫人哭个痛快。
康熙看了两本折子，朱笔未动，终是耐不住，起身往慈安宫而去。
梁九功晓得康熙心急，早早传了步辇在殿前候着，康熙出门径直登辇，倒叫那盼着梁九功被训斥的失了意。
慈安宫前，有人执灯相候，入了前殿，更有皇太后的贴身嬷嬷接引，康熙不知皇太后意欲为何，倒也听人安排免了侍从前行通报。
及至听着弘晰的哭声，康熙只觉一派茫然，不晓得他到底还有哪里做得不好，叫人到皇太后这里来痛哭告状！他可是都为弘晰压下了弑亲的罪过，再怎样，胤都是弘晰的亲叔叔！
在门口站了会儿，康熙心头生出些烦躁，不由得嫌弃弘晰矫情，转身吩咐道：“朕先去瞧瞧弘\。”
待抱得柔弱的婴孩在怀，听着因被康熙夺了玩伴而瘪嘴的永的哭声，怀里被吵醒的弘\也哭了起来，康熙忽然抖了一下，他明白皇太后的意思了。
弘晰的哭声在一瞬间同弘\的哭声重叠一处，弘晰和弘\都是失怙的孩子了，他记得侍从回报，弘昙父鲂〉模谪返i灵前只默默的流泪，弘晰赤着眼，愣是一颗泪珠也没掉。都是跟他们阿玛一样倔的！打从弘晋出事，弘晰便不再肯与他对视，康熙只当弘晰是心虚，现下想来，却是人与他生分了，是再不肯信他了。
而他却辩解不得，想想书案上那一页棉宣，回想他刚刚生出的念头，罢了罢了，胤遭这一劫，算是还了德妃与佟佳氏欠下的债，就当做人尽够了孝心，他再亲自为人断了母子两看相厌的境地，也算给了人公道。
康熙摇着手臂，告诫自个儿：两桩坠马的事儿，在他这儿抵账了！日后再不找补了！
弘晰纵情哭了一场，颇有些难为情，皇太后见人满面羞色，方才开口道：“哭过了，难过的就
忘了吧，去洗脸换身衣裳，晚上你皇玛法要来看弘\，咱们一家人一道用膳。”
洗漱更衣的时候，弘晰听刘顺说了康熙刚刚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的事儿，放下温热的巾帕，轻声道：“听说乌库妈妈这儿有生了外心的，吩咐下去，照着乾清宫的差事办。我那十六叔最近蹦的闹人，叫他安静着些。”
十六阿哥手底下能有什么人？还是十三阿哥给的呗。刘顺轻声应下，略有踟蹰，就听弘晰又道：“今儿晚上叫付彬跟着我，你去打听一下弘晋福晋的脉案，再问问弘昱平日里是何时安歇。”
“奴才领命。”刘顺躬身应下，出门唤了付彬进屋伺候，自去寻了齐嬷嬷说话，领着两个人，提了琉璃灯出了慈安宫。
康熙同皇太后说了会儿话，弘晰才匆匆而来。
三人落座，康熙瞧着弘晰眼上是明显遮掩过的痕迹，正欲斥责侍从的不经心，却见立在弘晰身后的侍从不是刚刚在屋前瞧见的那个，未及多想，就听皇太后笑道：“弘晰，你这眼，必不是刘顺给你擦的粉。”
弘晰身后的侍从跪地请罪，道：“奴才学艺不精，请皇太后恕罪。”
皇太后见人懂事，再加上本也未有几分气，只道：“晓得自个儿学艺不精，日后就再上些心。起来吧。”
“谢乌库妈妈体贴。孙儿叫刘顺去问问孙儿妻儿与弘晋妻儿的脉案，再者，额娘嘱咐我，要先见见直郡王。”弘晰话说的坦荡，半点儿避讳都没有。
康熙忍不住挑了眉，他倒是头回见着弘晰同皇太后私下的相处，往昔繁花乱眼，他竟是错估了许多。
“弘昱这两日精神尚可，一会儿朕回乾清宫的时候，你同朕一道回去。”康熙开了口，也亲自为皇太后夹了一筷子豆腐。
食不言，弘晰应下，便不再说话，避了两道荤菜，又饮了碗参汤，便撂了筷子。
香茶漱口，皇太后又问了问弘晋的伤，太子妃的病，听弘晰说无碍，略放了心，今日她用膳晚了些，觉头却到了。
康熙与弘晰一齐请去，皇太后便应了，净面漱口，沐浴安歇。
康熙要弘晰与他一道，便是要说说话
的意思了，梁九功叫人将步辇撤了去，又叫人往两条道上寻刘顺，好叫人知道往哪儿寻主子。
祖孙二人一问一答，竟有几分无话可说之感。康熙叹了口气，正想问一问胤过往策论可有存档，就见前头迎面而来三人，冲着他行礼道：“奴才刘顺给皇上请安。”
“免礼。”康熙看了眼弘晰，道，“你这侍从脚程倒快。”
弘晰一时琢磨不出康熙这话的深意，便对刘顺道：“刘顺，你这一趟差事办的确实不慢。”
刘顺已理清了刚刚自个儿走的路径，当下回道：“回主子的话，奴才不敢居功。是太医院徐太医将贵人们脉案归档清楚，且徐太医正当值，奴才取脉案往乾清宫去，正遇上直郡王的六弟弘晗阿哥，弘晗阿哥说他正要去看直郡王，直接替奴才带话，奴才折回的路上遇上梁总管遣人告知主子行路，便迎了过来。”
“跟何玉柱一样的实诚人。”康熙丢下句评语，便提步前行。
前头开道的四个宫侍忙抬脚大步迈出几步，弘晰略一摆头，叫刘顺跟在了自己身后。
梁九功拿眼角瞄着一直落他半步走着的刘顺，心道：这也是个本事的，师傅应该是那个叫陈玉的，怎的皇上片说人像何玉柱？何玉柱是皇太子的总管……皇上是当真动了心思想立皇太孙？可是弘晰阿哥，已经封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