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不待侍从回话,康熙便苦笑一声, 叹道:“见得多了, 经得多了, 要换了自己信得过的人贴身护着, 着实算不得大过错。退下吧。”
侍从默然退下, 宫室愈发寂静,烛花爆响竟似巨雷惊耳,康熙视之为常, 只是忽然觉得冷, 从心里往外的冷。他伸手撑在书案上欲借力起身, 却觉得自己的腿在抖。
原来送走了那么些儿孙后, 他自己也要去了?
康熙难得惊惶起来,更失了几分力气, 立时跌坐御榻上。
老而无力多苦悲!康熙不愿叫人瞧见自己的狼狈模样, 自是不会传唤侍从。过往那么些艰难的时候, 他都一个人挺过来了, 这一回,概莫能外!
康熙强自镇定几分, 散漫着目光将御案上物什一一看过, 最后凝在案角的盒子上——那是胤祉带来的点心, 说是皇寺新制的。
瞧老三那魂不守舍的悲戚模样,如何会惦记了吃食?怕是替人行事, 而皇寺中, 能使唤动老三的——
康熙抬手掀开盒子, 丝丝缕缕的艾草清香弥漫开,青玉似的六块点心摆在糯米纸上,中规中矩的模样,倒也可爱,这般用心,不知是弘晰,还是弘晋?
康熙取了一块咬了一口,糯米豆沙,软儒香甜,往日他常道厌甜,备了这糕点的必不会是弘晰,那便是弘晋?
他这孙儿果然好心思,怪不得老四要急急对人动手!康熙回想他印象中这孙儿的行事性情,回神之际,发觉六块糕点竟被他用尽了。
康熙微觉尴尬,忙起身,绕过御案之际,停了脚步。
低头,抬手。康熙凝视双手许久,刚刚还微微颤着的双手现下已稳健有力。
天子有疾,惶恐问医:头晕,无力,心慌,寒颤,可是绝症?
医者俯首以告:无碍,饿也。
康熙入了慈宁宫,陪太后用了两盏热热的鸡茸粥,长长舒了口气。
太后瞥见康熙模样,摆手示意侍从退下,又指了梁九功留下。
康熙此来本就有事要请教太后,见此便整衣端坐。
太后从不猜测康熙心思,已自顾训话:“梁九功,你跪下。皇上
今日下晌食水未沾,你可知罪?”
梁九功伏地叩首,道:“奴才知罪了!”
康熙只觉大窘,梁九功给他送了回汤,他刚打发了阿灵阿,又听得隆科多大庭广众下大放厥词,正心烦意乱着,将汤放凉了,就叫人撤了。若是没有今日胤祉带来的点心,他今日怕是要出丑!
也不知弘晋使了什么法子,竟叫那点心还是温的。康熙幼时称帝,杂学皆通,六艺与医道更可谓精,吃食禁忌亦早熟记入骨,这些年来更是见过不少技巧事物,令他好奇感慨的,上一个,便是弘晋的阿玛,他的太子,胤。
他的太子啊。康熙抬手扶了右腕上珠串下添的玉坠,今日他当真知了天命,晓得胜不了天意,既然被他儿孙称为鏖龙局的阵眼是他端坐其上,那么只要弘晰可胜了胤祯与弘昱,他便相仿明太宗,立皇太孙!
弘晰打了个哆嗦,手中水纹波荡,胤转头看他,道:“想到何事?”
弘晰放下杯盏,轻声道:“我在想皇上是否晓得他用的果子,叫清明果。”
“皇上素来口味重,梁九功投其所好,每日呈上的汤羹少不得荤腥,调味叫人厌荤的香料,也不难。”胤也不卖关子,道,“诚郡王带去的食盒上的香气极淡,这时辰想是再查不得。”
雅尔江阿插口道:“二哥这两年倒是将调香一道研究的透彻。”
胤叹了一声:“索额图多次与我说不可贪熏香,平日不得闲,后来着了道,又得了闲,自然要好生研究一番。”
雅尔江阿正色提醒:“以此技复仇,怕是同归于尽之法。”
“用来折腾人出气,倒是不错。”胤抬手摸了摸凑到他身畔的狸猫的头,看向雅尔江阿,“你说的不错,调香制药、蓄养私兵,皆为暗部小道,难以立威服众,不过是应对非常人的非常之法。”
“而皇上这样再寻常不过的俗人,他会羞耻,会感慨,会后悔,然后他以此将他自己感动一番,行事依旧,半点儿都不会改!”胤看着弘晰,笑,“别指望他明白他错过了什么,世间万物,他说变了不好,就是不好,说变幻乃天地之道,那便无碍。”
“儿子明白。”弘晰低声应下,随即挑眉笑道,“阿玛眼中,谁人并非俗人?”
哟,弘晰倒是转性了,竟不哄着胤了!雅尔江阿兴味盎然的等着胤的回答,不想胤仲怔片刻,便转头看他,就听人言道:“其志不改,其心不变,可谓贪嗔痴狂癫,五毒俱全,你眼前便有一位。”
弘晰想了想,喃喃道:“若如此言,三弟亦是。我远远不及。”
“不是最好!若已活得好,谁乐意非得靠着自苦才活得下去!”雅尔江阿瞪了胤一眼,唇语责道:不教孩子好!若他学了魏晋狂态,如何做得君王?
胤瞧着弘晰惴惴的模样,轻声道:“自索额图去后,我便知此生无望称君,并非不愿背负千古骂名,只是我的时运皆已至末路。弘晰,你不必学我,更不必束缚于我可能的企盼。”
弘晰强压了微红的眼眶,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待弘晁枪矗煌猛砩拧!
雅尔江阿等门外静下,起身提了篮子晃了晃,对在胤手下撒娇的狸猫说道:“我们要说正事儿,你和墨雪篮子里睡会儿。”
狸猫歪着脑袋瞅雅尔江阿,胤忍俊不禁,强压了笑,道:“你还真跟狸猫讲道理?有这功夫,不如把我挪个地儿。”
“你那肋骨还没养好呢。”雅尔江阿将篮子丢去床前脚踏上,站到胤跟前,问道,“二哥,刚刚你说的那些话,颠三倒四,胡言乱语,你就不怕耽误了弘晰?”
“太子的寿数活不过皇上的。”胤仰头看着雅尔江阿,“即使我侥幸熬到了时候,我也将是孤家寡人,余生尽活在悔恨中。”
雅尔江阿蹙眉道:“朝闻道,夕可死!”
胤颔首,道:“我知道,我一直知道。现下若叫我回到那时候,我必会死命一争,可那时候,我是真的疯了。”
“所有我赞同的奏议皆被皇上压下,多少人的心血,只因我,生生空耗。”胤闭上眼,道,“那是我的罪孽,推托不去的。”
“这说法倒是新鲜。”雅尔江阿眉头拧得更紧,道,“你现下还这么想?”
“不会了。”胤睁开眼看
着雅尔江阿,道,“这几年我终于可以睡够了,再不会混混沌沌的遂了旁人祈愿,就是那人以十世福寿祈佛,也不成!”
皇寺主持禅室,几位眉须皆白的禅师静默打坐,一坐在角落的灰袍禅师拨弄珠串的手微微一顿,口中念诵不停,手上动作轻巧的将断了的珠串收入袖中,换出一副新的。
钟声响起,众僧起身,互相行过礼,便散了。
灰袍禅师漫步往挂单僧人居所而去,途径偏僻小径,听见清脆女声:“快去告诉福晋,那几位禅师又往咱们院子去了!”
灰袍禅师浅笑摇头,缓了缓脚步,随即叹气:他等的那两位,着实太沉得住气了!
不过,灰袍禅师摸了摸袖中的珠串,面露欣悦:瞧人这悟性,怕是已自行解了迷障,用不着他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