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黄豆捐
梅州云来镇,时近年关,街上人挤人,都是来办年货的乡民。葛衣麻裤,脸上都带着愁苦、仓惶之色。
胡青黛和父亲挤过人群,自去药铺售卖人参不提。
与街上乡民的忙碌不同,镇上清水茶铺里的三五桌茶客,正清闲地喝茶聊天。
靠着窗边坐了两个生客,都是年轻男子,一位华服公子和他的干瘦随从。
他们面前桌上放了一碟炒瓜子,一壶茶水。其他桌的客人,有意无意地打量那华服公子。
那公子身材高大,神态温和,就是面容俊得过分了些,使望见的人都生出一种想要顶礼膜拜的心思。
清水茶铺,木泰觉得真是铺如其名。
偌大一个茶壶里,沉底着三两片泡开的叶子,一点茶味都没有,茶色着实跟清水没啥区别。
小七喝了一口茶,寡淡如水!
嫌弃的将茶碗重重放下,茶汤震荡,几许茶水溅上桌面。他可没有自家公子那样的好涵养,当场叫嚷起来:“掌柜的!这哪里是茶?分明是水嘛!”
本地茶客毫不意外,纷纷转头瞧热闹。
这茶铺雷掌柜的德行,他们十分清楚,都暗暗替这干瘦的外地青年捏了把冷汗。
雷掌柜生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正惬意的守着火炉剔牙呢,闻言抬起头来一瞅,闹事的是临窗的那两个生客。
那位华服的看起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那个吵嚷得凶的随从,也不像个有劲的。
强龙难压地头蛇,家里长辈没嘱咐过出门在外要低调隐忍的吗?
雷掌柜十分不耐烦的站起来,目光凶狠的盯着两人,也不说话,沉默着先转了转脖子,再将手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熟客们都知道雷掌柜要收拾人了!
按常理来说,雷掌柜凶神恶煞站起来的时候,外地人早就应该夹着尾巴、低着头装鹌鹑才是。
可今日这两人只是淡淡地看着雷掌柜表演,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光如此,干瘦的那位还叫起阵来:“掌柜的聋了?”
雷掌柜脸上横肉直抽抽,看来自己凶狠的气势没震慑住两人。
只好进一步行动,提着两只海碗大的拳头几步走将过去,两只拳头往木桌上重重一砸。
桌上碟子、茶壶、茶碗齐跳。
两碗茶水翻了,茶碗咕噜噜转着圈,一只滚到了地上,哗啦声响,碎瓷片子四溅。
雷掌柜眼皮都没眨一下。
要的就是这份气势!
茶壶在震荡中晃了几晃,几片沉底的淡黄色茶叶随着震荡的水波浮到水面上。
雷掌柜将眼一瞪,盯着小七吼道:“你眼瞎呀?这不就是茶叶么?有茶叶不叫茶叫什么?”
“他娘的,敢拿泡过的叶子糊弄你爷爷!”
小七是个不怕事的主,操起茶壶将茶泼到雷掌柜的脸上。
“贼娃子,爷爷的地盘也敢撒野?”
雷掌柜大怒,一把抓过小七的衣领,举起拳头就要往他头上砸。
无人上来相劝,看客们怕被溅一身血,纷纷都端起自己的茶壶茶杯躲得远远的。
然而雷掌柜的拳头并没能落到小七的头上。
正当他出手的时候,不防膝盖一麻,腿一软,跪在了小七的面前。
围观的看客直接傻了眼,雷掌柜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小七一脚将他踹翻。
“哟,行此大礼干啥?还没到年节呢!来来我请你喝茶。”
话说得客气,下手却毫不留情,扬起茶壶重重砸到雷掌柜的头上。
一声闷响,茶壶碎裂。
“小七,又淘气了?!解渴而已,是茶还是水又有什么打紧?”
木泰的语调慢悠悠的,好像万事都不放在心上。
小七将手中剩下的壶把扔到地上,语气很是不满:“我还想跟他切磋切磋呢,公子怎么就出手了?”
木泰望向窗外:“茶虽不怎样,好在佐茶的瓜子还不错,嗑瓜子吧!”
小七悻悻坐回,从善入流地抓起一把瓜子,却将瓜子皮吐到雷掌柜的脸上。
人高马大的雷掌柜膝盖麻劲未过,匍匐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只得受了。
小七嘲讽:“我说掌柜的,我家公子不跟你计较,算你走运。不就是茶水忘了放茶叶吗?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何至于羞愧难当?你起来吧。”
雷掌柜看向两人的目光充满了畏惧,刚才都没看到人家出手,就栽了。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二位英雄,该死!该死!”
能屈能伸,乃是雷掌柜的看家本事。
小七重重哼了一声,转头看向窗外。
一场冲突消于无形,熟客们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没有激烈的打斗,多少有些失望。
小七若无其事的一边嗑瓜子一边往外瞅,熙熙攘攘的乡民挤了满街。
“公子,今年回家过年吗?”
“不回。”木泰转着茶碗,打量着街面。
小七是木泰的伙伴。
木泰救了他,他声称要报恩,跟着木泰满世界跑。
满世界跑,也没啥要事,除了看美女。
木泰说,他从方丈来大陆是为了寻找一个女人。
“女人!?”小七很是惊讶,“什么样的女人?”
木泰想了半天才道:“大概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吧!”
小七更惊了,“你都不知道是谁?!”
七年来,从北到南,从东到西,两人几乎跑遍了望仙大陆,见到许多风华绝代的女人,但她们都不是木泰要找的人。
七年是一段漫长的时光,两人也从少年长成了青年。
小七怀疑木泰从小被母亲遗弃了,在满世界找娘。
当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的时候,木泰重重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然后约他夜探楚都督的别院。
那可是楚都督别院啊!
一个美女如云的地方。
一个戒备森严的地方。
小七两眼放光,传说令狐美女尽归楚都督别院了。
楚云飞的爪牙这两年里从令狐各地搜刮来美女,自己享用完,再转卖到丰京城的妓院里去。这是定西侯府的一项重要生意。
当晚两人就去爬墙,戒备确实是森严的,但在木泰面前不值一提。
抬手间,护院们全都倒在地上,只发出“扑扑”的几声闷响。
小七十分喜欢这样的冒险,因为十分刺激,又十分安全。
遗憾的是从来没有他出手的机会,要不他也不会手痒,想跟清水茶铺的雷掌柜切磋切磋。
木泰把女孩们集中在院子里,审视了一翻,就让小七把别院的大门打开。
“逃命去吧。”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女孩们一涌而出,做鸟兽散。
一个小姑娘浑身是伤,跑了两步就摔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小七心中不忍,上前扶起:“小姑娘,你家在哪里?哥哥送你回家。”
小姑娘灰暗的眼睛里亮起一丝希望的光,“我家在梅州云来镇赵家酒馆。”
梅州云来镇在西边,两人半年前才从那里来,本打算再往东去,小七看了看木泰,犯了难。
见小七为难,小赵姑娘眼中的光熄灭了,死灰般的眼睛里满是绝望。
“走吧!送她回家!”
木泰望了望夜空,天幕上一轮新月如钩,他竟然头一次动了恻隐之心。
街面热闹非凡,办年货的人很多。
浓浓的烟火气让这个边境小镇与令狐其他地方的惨淡迥然不同,仿佛这山间小镇遗世独立,是令狐的一片世外桃园。
然而这都是表象,当人声鼎沸的时候,纷乱马上就开始了。
有人在街上大叫:“市监来了!”
摆摊的乡民们,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东西就跑。
买东西的乡民非常有默契地退到道旁给他们让开道路。
奔跑的乡民之后,一身个身穿着锦袍的市监,鼻孔朝天,带着一胖一瘦两名杂役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市监是轩辕人,专管街面收税,卖二收一,税收极重。
乡民们都不愿交税,市监来了就跑。
市监神色倨傲,径直走到茶铺对面没跑的卖黄豆的老头面前。
老头袖着手,身上葛衣单薄,佝偻着身躯冻得瑟瑟发抖。
他甚少上街买卖,不懂街上的规矩。
今年家里的黄豆多收了几斗,想卖了钱,称点棉花做冬衣。
不明白其他人为什么会跑。
见这三位衣着富贵的家伙光顾他的小地摊,还以为是买豆子的主顾,主动招呼起来。
“长官要几碗豆?”
“老头,黄豆捐交一下。”
老头有点蒙,“黄豆捐是什么?”
胖杂役见老者衣衫单薄破烂,油水不多。
打量了一下那袋黄豆,跟市监耳语几句,向老者比画出十根手指头。
老头见有生意,还是大客户,乐呵呵地拿着碗往外量黄豆。
瘦杂役蹲下撑开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布口袋,老头往口袋里量了满满十碗豆,还多饶了半碗。
“客官,二十文钱!”
瘦杂役并不答话,收紧袋口和市监一行三人转身就走。
“还没给钱呢?!”
老头急了,上前拉住瘦杂役的布口袋不让走。
“给什么钱?黄豆捐不知道吗?”
胖杂役转身一拳轰在老头脸上。
老头仰面摔倒在地,鼻血长流,一时爬不起来,只哀嚎着:“给钱!给钱!”
市监指着老头,面对着人群嚣张训话:“都看到没有!这就是不配合官爷的下场。想逃捐?门都没有!”
市监照着老头的身子一通乱踢,胖瘦二杂役一看市监都亲自动手了,也不能落后,纷纷拿脚踢老头。
老头惨叫声不绝,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却无人敢上前相助。
“住手!”
胡青黛在人群中看到,肺都要气炸了。
木泰循声望去,喊住手的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瘦削挺拔,乡童打扮,背着个小包袱,脸儿黄黄的,一双眼睛十分清澈灵动。
只见他挤出人群来到老头身边,眼睛瞪得圆圆的,怒视着市监三人组。
市监挺意外,三人横行此街两年多,从来就没人敢管闲事。
“哟呵!官爷我今日居然遇到了刺头,没关系,有刺拔刺,专治不服。”说着朝胖杂役一努嘴。
胖杂役上前一个指头戳到胡青黛胸口:“你谁呀?敢管官爷的闲事?找打是不?”
胡青黛被戳得后退一步,眼中闪过一丝怒色,转瞬又笑道:“官爷的事必然是公事,既是公事岂是我等乡野小民能插手的?!”
“算你小子识相,快滚吧!”
市监踢累了,理了理踢人弄乱的袍角。
胡青黛假作恭顺:“在下是个读书人,素来听闻轩辕治世甚有法度,只是无缘得见。如今令狐也在轩辕治下,官爷既然是轩辕人,就想来讨教讨教,官爷也是依法度来处理公事的啰?”
“那是自然!”
市监被捧,心中甚是得意,原来这小子是个马屁精。
“那么今日之事是依的轩辕的那条法度呢?”
“凡是集市上摆摊卖货的皆要交捐税,卖豆的交豆捐,卖布的交布捐,卖人的交人口捐。这老头卖黄豆要交黄豆捐。”
“如此说来,黄豆捐是这位爷爷该交的。那么请问在轩辕有可以随意打人的法度吗?”胡青黛目光灼灼的盯着市监。
“那自然是没有!”
“大伙儿都听听,原来不能随便打人!”
市监回过味来,大怒:“小兔崽子,原来是来消遣你官爷的!在这里,老子想打谁就打谁,我是轩辕人!打你们令狐贱民需要什么法度?!”
此言一出,乡民们群情激愤。
市监撸起袖子想要给这黄面少年两耳光。
胡青黛机灵的退后两步,市监打了个空。
“随意打人,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
市监恶狠狠道:“就是没有王法,我们轩辕人就是王法。”
“既然没有王法,你们收的哪门子黄豆捐,把黄豆还来。”
胡青黛凭着一腔孤勇,引着市监说话分散注意力,身子灵巧一转,欺身到瘦杂役身后把布袋子一把抢过来,回身就往乡民堆里跑去。
乡民们默契的马上闪开一个缺口,待她进去又合上。
瘦杂役去追。
乡民们默契的挡住了去路。
胡青黛在重重人墙之后高喊:“轩辕人滚出令狐!”
乡民们早就受够市监的欺压了,受到胡青黛的感染,跟着一起大喊:“轩辕人滚出令狐!”
喊声如雷,乡民气势大振,挤在一起,一步一步朝市监三人逼近。
市监三人瞧着形势不对,调头就跑,边跑边放狠话。
“不得了!反了!反了!你们给我等着!”
“打狗官!”
胡青黛又钻出人墙,来到人群之前,从地上捡起一个石块,“嗖!”的一声朝市监脑袋上扔过去,正中后脑勺。
茶馆里,小七笑道:“这小子手头挺准啊!”
木泰嘴角上扬。
市监头上剧痛,脚步一顿,回头一望。
那黄面少年拍了拍手,笑盈盈的冲他做了个鬼脸,那模样嚣张至极。
市监心毒,暗想: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一定要弄死这小子!
脚下却不敢停留,捂着头跑回市监衙门,关好大门,以防暴怒的乡民进来将他打死。
人间世事无常,才想着取人性命的,哪里知道自己已经黄泉路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