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决绝
除了住在镇上的学生，月牙镇高中的学生周末基本不回家。即使是住在镇上的，为了节省时间，也就是一周回家一次，把衣服带回家洗，尤其现在天热，学校教室里坐的满满都是人，一天下来汗就没干过，不洗第二天一股馊味。
高中大门锁着，杨辉找了门卫大爷递了盒烟，介绍说苏霄霄是吴市一中爱心社社员来找帮扶对象，有没有叫王红霞的人。
大爷看他俩虽然灰头土脸，但穿着谈吐一看就是城里人，杨辉斯斯文文，苏霄霄一个小姑娘更不必说，这才接过烟，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找哪过（个）？”
“找一个高二学生，叫王红霞，”杨辉忙说，“应该是下属村子里考进来的学生。”
大爷一听就挥挥手，示意自己晓得是谁了：“王红霞嘛，那个跟家里打翻了才过来上学的小丫头。知道，知道。”
“她现在应该是在宿舍里头，”大爷从传达室的门口探出身子，转身拿起个大喇叭，冲着铁门内，一座土黄色筒子楼喊起来，“高二一班！高二一班！王红霞！王红霞！门口有人找！”
苏霄霄看得有些目瞪口呆，杨辉还好一点，大学时旅游进过山，知道有些穷的地方生活水平和城市脱节很严重，不过亲眼所见也是第一次。
过了很久，才看见一个人影，在灰尘中模模糊糊地，走得很慢。
那女孩不同于江南水乡常见的苗条细软，个子不矮，骨架子挺大，但严重瘦脱形。
快洗破的衬衫被她突兀的肩膀撑开，空荡荡地挂在身上。
她理了个男孩头，头发有些乱，身上的黑裤子很不合身，不够长，小腿下半截露在外头，一道长长的血痂狰狞地吸引着外人的视线。
离近了才知道为什么她走得这么慢，可能是血痂牵的疼痛，她起路来只能把重心放在另一条腿上，所以一瘸一拐。
苏霄霄的眼泪霎时就落了下来，她赶紧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多。
那道血痂她知道，是王红霞跟她爸爸打架时，她爸爸从炉膛里抽出一根带火星的烧火棍子，狠狠打在她腿上，一边骂着要打断她的腿，看她怎么去上学，反正断腿了也能卖给村里的老光棍，换一笔彩礼钱。
她知道好朋友的出身很苦，可那都是很久之后，闲来无事时王红霞轻描淡写说出来的，很多东西只是一笔带过。
伤口太深，因为没好好治疗，卫生条件也跟不上，痊愈的很慢，反复感染，过了半年才好，也留下了一道永久的伤疤。
后来王红霞觉得夏天穿裙子时那道疤太引人注目，问的人多了，她干脆去纹身店纹了个图案盖住。
……
王红霞慢慢走过来，一脸警惕，离传达室还有一米距离就不肯再靠近了，问：“大爷，谁找我？”
大爷赶忙招手说：“放心，不是你家里人，是市里头来的，说你是什么爱心帮扶对象。”
王红霞不禁流露出诧异的神色，这才看见大爷背后还站着两个人，年纪都不大，女生看起来跟自己年纪差不多。
苏霄霄已经收拾好自己，除了眼睛还有点红。她绽开一个亲切的微笑，上前拉着王红霞道：“你就是王红霞吧？我叫苏霄霄，是吴市一中爱心社的社员，我们爱心社跟省里十八所学校有点对点的手牵手帮扶项目，我的牵手对象就是你。”
“帮扶项目？”王红霞重复了一遍，惊讶道，“学校没提过……我也没申请过。”
“对，不用申请，是随机选择的，”苏霄霄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一般都是社员去主动联系牵手对象，你的事迹我听说过，你为了追求知识和受教育的机会，长期坚持和家庭作斗争，毅然脱离愚昧落后的环境，改变自己的人生。我们爱心社的人都特别特别钦佩你，希望能以你为典范，鼓励更多的山里孩子走出大山，接受教育。”
王红霞瘦削的脸上腾起两朵红晕，不好意思地说：“没有……什么典范，我都没考虑过那些，就是想回来念书。”
“对！我们爱心社的宗旨就是帮助想好好读书的学生，力所能及地提供一些支援。”苏霄霄赶忙把话接过去，她拉着王红霞，“我能不能跟你私下聊聊？”
王红霞迟疑了片刻，说：“我宿舍里的人都上自习去了，你们可以去坐坐。”
王红霞住的是十六人间，室友体谅她腿脚不方便，让她住在一进门的下铺，平时打水什么的也能帮就帮。
杨辉不方便去女生宿舍，等在传达室和大爷聊天，房间里只有苏霄霄和王红霞两个人。
苏霄霄趁王红霞去给她倒水的功夫，把包里带的东西全部拿了出来。
王红霞回来，发现床铺上已经铺满了，她抬起头看着苏霄霄：“这是……”
“这都是我给你带的学习资料，这边是高一理科的全年试卷，你上的是理科对吧？”苏霄霄把左手边一大垛卷子指给她看，“你高一没上，现在学习的同时还要补去年的内容，估计会很吃力。这些卷子我都把答案步骤写好了，你做的时候蒙起来，写完了再对照看就行。”
“这边是高二年级的试卷，我也把答案写上了。”
“这里是我觉得用起来特别好的几套参考书，有的科目我选了两种补充着看，有的科目一本就够了，高中三年的都在这里。”
……
“最后是这本，介绍了好几种能提高学习效率的方法，比如利用记忆曲线来背书，画思维导图来理清知识点内部的逻辑……放松的时候看看，说不定会有用。”
苏霄霄温柔地看着这一世不再认识自己的好友。
“我还给你带了些日用品，像衣服，毛巾，文具，洗发膏这些，你平时应该能用得上。”
“喏，这里有些小零食，红枣，坚果之类，念书饿了的时候吃一点，体精神又有营养。”
王红霞垂着头，摸着床上的东西，半响才下定决心抬起头。
“这些要很多钱吧，”她用肯定的语气说，“其实，我用不着这些吃的用的，卷子……我抄一遍还给你行不行？”
“不会，没多少钱，爱心社都是由学校拨款，或者去拉赞助，或者有好心人捐助的。”苏霄霄连忙说，“当然，项目要求我们在接下来的两年保持联络畅通，也需要你反馈每一次的大考成绩。只有成绩好，才能继续留在项目立。”
王红霞听说必须靠成绩来换取帮助，反倒觉得放下心来，但仍然有些犹豫。她除了穿的衣服，等于是一无所有被家里撵出来，平时生活用品都是老师送给她，或者是捡同学不要的。不过她生活简单，也用不了什么，像肥皂，她去水房捡大家用剩的肥皂条，用丝袜裹在一起，就解决问题了。
“至于金钱方面的援助，爱心社暂时不提供。”苏霄霄看着她的脸色，斟酌一番才说，“不过——”
“不用不用，我不要捐钱！”王红霞赶忙摆手拒绝，“你们已经给我很多帮助了，超出我所需要的，真的。”
苏霄霄点点头，继续说：“虽然没有金钱援助，但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帮你介绍寒暑假勤工俭学的机会，例如去企业里实习，这是很好的一个了解社会、积累经验的机会。”
王红霞眼前一亮，激动地说：“我当然愿意！”她早就想打工挣钱，把老师凑给她的学费还清，但是小镇上基本找不到什么工作。
苏霄霄微笑着说：“那太好了，等快放寒假时，我会通知你的，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和通讯地址，任何事都能给我打电话或者写信。”
……
坐在盘山公路的大巴上，重新颠簸着下来，再搭上回吴市的火车，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苏霄霄撑不住，在火车有节律的轰隆声中昏昏欲睡。
她做了个梦，梦里光怪陆离，前世和现世交织在一起，王红霞，杨辉，徐梦婷，陈丹丹……一个个的都在梦境中穿梭。
这些人在她的梦里来来去去，最后只剩下一个人，是宋桥。
前世的公众号分析他的时候，最爱的说辞是，宋桥永远带着一种二十岁的生涩感。
其实他真正算红的时候已经快三十了，论年轻在娱乐圈一茬茬青葱似的练习生和童星里面怎么也排不上号。
他的个子很高，骨架大，论体格是个十足的男人，可是，很奇异的，他跟其他同年男明星站在一切总是显得不太和谐。
这种奇异的不和谐让宋桥在狗仔镜头下格外显眼，背挺得很直，有点拘谨，仿佛小心翼翼的怕侵占到别人的地界，从不抽烟，偶尔喝一点啤酒，没有很多男人私下里的油腻和老练，笑起来带着点孩子气。
这种孩子气让他即使在演反派的时候，也让人恨不起来。
有一张照片，被宋桥的粉丝私下奉为绝世珍品。
照片是某个站姐偶然间拍下的街拍图，宋桥坐在街边的栏杆上，一条长腿撑地，一条腿踩着栏杆，戴着个帽子转过头，露出大半张侧脸。
他刚刚在想心事，完全没有设防，没来得及做表情管理。
乌沉沉的眼睛，脸上一片空茫和寂寥，仿佛心里有个空洞，吸走了生命中最美好的体验。
他一定很不快乐。
门外时断时续的哭声和敲门声已经持续了半个小时了，宋桥靠在椅背上坐着，手背遮在眼睛上。
他昨晚把游魂似的王雨涵塞进出租车，付了车前，给车牌拍了个照片，让司机送到王雨涵的住址。
然后今天一大早王雨涵就跑来了，拍着卷帘门，一边哭一边说自己错了，让宋桥开门。
他不开，王雨涵就不依不饶地在门口哭，还好长街早上人不多，
抽泣声持续了一会儿，她又拍起了门：“宋哥你开开门，宋哥，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宋哥你到底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宋哥，你别不管我……宋哥……”
不知过了多久，邻居张阿姨的大嗓门响起，砰砰瞧他的门：“宋桥哇，你没事吧？怎么不开门啊，这小丫头在外面哭这么长时间，可怜兮兮的，你赶快把她领进去，不然我们还做不做生意啊。”
宋桥睁开眼，忍着烦躁站起来，拉开卷帘门，低着头给张阿姨赔不是。
张阿姨边走边嘟囔着“大清早的，哭丧啊，真不吉利”，宋桥看了一眼王雨涵，她今天穿的和以往不一样，竟然套了件圆领无袖连衣裙，眼睛红肿着，妆容也洗掉不少。她今天的模样更符合长相里带着的小家碧玉楚楚可怜的气质，顺眼了许多，完全看不到一丝昨晚歇斯底里的狂态。
就像最开始她呈现在宋桥面前的样子。
王雨涵抽噎着跟宋桥进去，一进门就怯怯地拉住他的袖子，哀声道：“宋哥……对不起……”
宋桥把袖子抽出来，平静地说：“不用对不起，你回去吧，以后别来我这了。”
“为什么？你不要我了吗宋哥？”王雨涵眼泪滚珠似的落下来，急切地问，“因为我昨天骂了那个女——苏霄霄？”
“我会改的宋哥，我一定改！我再也不去水上人家了，我、我再也不跟那些人混了……”
她仰头望着宋桥，鼻头红红，给他看自己的衣服：“你看、我今天都换衣服了，也不化妆了以后……你喜欢乖学生那样的，我就改……只要你别不管我。”
“不是，你改不改跟我没关系。”宋桥坐下来，疲惫地揉了揉脸，“我只是……不想再混了，本来我就不是你亲哥，也不该是我管你。”
他抬起头，看向站在面前的女孩子：“其实我也有错。一开始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我没办法替她出气，让她过得好一点，所以你一叫我，我就会去，以为这样会让自己好受一点……是我看错了，对不起。”
他很少跟她说这么多的话，王雨涵呆呆地站着，带着泪痕，木然问：“所以你不管我了？以后我叫你你也不会来了吗？”
“嗯。”宋桥低声说，“王雨涵，我帮不了你。”
你也帮不了我。
——人只能自己成全自己。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这时一阵失望和凶恶的表情掠过王雨涵的脸，让她的五官都扭曲起来。
“好啊。”她突然冷笑一声，声音嘶哑粗粝，带着一丝狠辣，“反正你们都一样，开始说的好听，后来说走就走。我妈不要我，我爸不要我，现在你也不要我了。”
宋桥没看清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拿出的刀，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雪亮的刀片已经在王雨涵苍白纤弱的手臂上划过，成串的血珠沿着她的胳膊滚了下来。
“我说过，你不管我，那我就去死。”王雨涵平静地说，从喉咙深处发出古怪的笑声，带着深深的恶意，“宋哥，如果今天我死在你眼前，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会后悔，再也忘不了今天？”
她又在手臂上划了一刀，这次划得更深，似乎切到某条小动脉，汩汩血液不断涌了出来，王雨涵垂下手臂，血迅速流满了她的手，然后顺着裙子往下淌。
“怎么样？宋哥，”王雨涵看着他的脸色，喜孜孜地说，“是不是已经在后悔了？”
“我早就在想这一天了，就是死不了，也能让你、我爸，还有那个贱货女人，都恶心一辈子。”
宋桥瞪着她，仿佛看见了苏霄霄所说的，生长在臭水沟边的花，已经绽放出丑恶的脸，张开大口，想要把他吞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