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少女的祈祷
冲刺班名单下来以后，徐梦婷花了很大的力气调整好心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斟酌许久，才在一次小组活动中，和张启墨单独在一起时，装作不在意地说了句：“本来还以为能跟你做同学呢。”
张启墨讶异地挑起一边眉毛，说：“我们本来就是同学啊。”
“我是说冲刺班，”徐梦婷微微垂着头整理卷子，“还是我成绩不够好，听你说一句安慰的话就当真了。”
“你说那个啊，”张启墨含笑把她手里的卷子接过来，他手大，动作快，本来杂乱的一堆在他手里不知怎么的就梳理整齐了，“我让你别担心，是说不管你考没考进去，反正冲刺班的资料我都能跟你共享的，有我在呢。”
徐梦婷心里涌上来一阵气苦，她狠狠压抑住。
“行啊，”她假装洒脱地扬起下巴，带着小女儿的娇态，看着张启墨说，“那我就指着你咯。我不管，你答应的。”
“当然了，”张启墨微笑着柔声说，低头看着她，带着一点点宠溺，“这样吧，每周六下午去图书馆，我把讲义和卷子给你，作业你也按照冲刺班的要求同步做，不就跟我们一样吗？”
冲刺班最有价值的是听名师授课，听不了课，光做作业，能一样么？
徐梦婷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却一派温顺乖巧：“嗯，那就多谢你了。”
不光是这一学期，即使到了暑假，他们俩始终保持着每周见一次面的习惯，时间多半是一个下午，张启墨会将复印的冲刺班讲义和笔记，作业给她，再把讲义给她过一遍。
徐梦婷逼迫自己拼命吸收着张启墨给她的资料，利用每一次见面的时间，争分夺秒把自己没弄懂的问题提出来，让张启墨解答。
她原本已经很用功了，现在更是到了刻苦的地步，每天学到深夜，晚饭都恨不得让徐舅妈端进房间里去。
可是这样还不够，只要一想到苏霄霄可以理所应当地享有她得不到的东西，有把她甩在身后的可能，徐梦婷就被恐惧和嫉妒折磨得几乎要发疯！
是的，她讨厌苏霄霄，甚至讨厌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她对这个表妹的憎恶。
她憎恨自己有个烂赌鬼父亲，而苏霄霄光凭着有个好爹就可以被全家捧在手掌心上。
她憎恨五岁时的自己一听到徐舅舅进门的声音就吓得发抖，因为徐舅舅只要输钱了，她发出的一点点响动都可以让他暴跳如雷，然后一巴掌扇过来，而他永远都在输钱。
与此同时苏霄霄却舒舒服服地，穿着漂亮裙子吃着零食，骑在苏爸爸肩膀上，不费心思就可以拥有让同龄人争相羡慕的玩具。
她永远也忘不了被苏妈妈带回家时，第一眼看到苏霄霄房间的震撼，就像动画片里那些公主住的屋子一样，有好多好多的绒毛玩具，一柜子各种各样的娃娃，连给娃娃换的衣服都那么精致漂亮，小床软软的，铺着香喷喷的卡通床单……
徐舅妈整天披头散发地和徐舅舅厮打，徐姥姥不是生病就是哭着骂徐舅妈，家里永远冷锅冷灶，饱一顿饥一顿。
而苏爸爸恨不得把女儿宠到天上去，变着花样买好吃的回家，他每天按时回家，分担家务，很少和苏妈妈争执，说话从不像徐舅舅一样满嘴掺着脏话。
凭什么？
凭什么她和苏霄霄都是一个家的孩子，却差别这么多？
凭什么她必须付出比苏霄霄更多的努力，才能让别人多看她一眼？
她明明比苏霄霄优秀的多！
从很小，徐梦婷就知道，自己父母连及格线都过不了，她只能靠自己。
她开始装的乖巧，惹人怜爱，努力学习，只要是大人们会赞扬的事情，她就绞尽脑汁把它做好。
她记得，有一次苏霄霄一家出去海市旅行，苏妈妈可怜她长到小学毕业都没出去旅游过，把她和徐舅妈也带上了。
一开始，徐梦婷很兴奋，头一次长途旅行，还是去华国最繁华的大都市。车开进海市市区的时候是晚上，她忍不住趴在车窗，渴望地看向外面的一切，从时髦洋气的摩登男女，到火树银花的宽阔街景，恨不得把一切都收入眼底。
然而没多久，她的满腔欣喜就化为泡影。
接待他们的是苏爸爸的生意伙伴，商人眼毒又势利，一眼扫过来就知道你底细。他们一路上对苏爸爸客客气气，连带着对苏妈妈和苏霄霄也和颜悦色，嘘寒问暖，不住口地夸苏霄霄可爱伶俐，唯独她和徐舅妈这两个穿着寒酸的穷亲戚，被选择性忽视了，就像两个可有可无的人，被顺带着一起收留。
徐舅妈同女儿一样，没见过多少世面，言谈举止都透着拘束，被区别对待也不说什么。
可徐梦婷自尊心受不了，她看着苏霄霄那又黑又胖，只会害羞傻笑的样子，心里有什么在发酵，膨胀，越来越大，越来越满。
终于在第二天那个姓曾的叔叔一行人带他们参观动物园时，徐梦婷爆发了。
“这种鸟叫……额，叫什么来着？嗐，反正就是挺稀罕的玩意，国外来的。”
“叫鸸鹋，”徐梦婷突然笑盈盈地踏前一步，“生活在澳洲，是鸵鸟之外最大的鸟类，澳洲的国徽上就有它。”
“哦，这样，”曾叔叔颇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我还以为是鸵鸟呢。”
“您说的没错，它也叫澳洲鸵鸟，只是鸵鸟原产地是非洲。”
“这是南美貘，是南美洲最大的陆生动物……”
“这是吼猴，他们吼叫的声音特别大，可能会把人的耳朵震聋呢……”
“这边的是亚洲象，那边才是非洲象，它们的体型比亚洲象要大……”
……
一路下来，徐梦婷一反第一天沉默寡言的形象，侃侃而谈，反而变成所有人的向导。她昨天晚上狠下了一番功夫，尤其把海市动物园独有的物种介绍背了一遍，科普起来生动又有趣。
从领队变成听众的曾叔叔忍不住佩服道：“嚯，小小年纪懂得挺多啊，这你们在学校都学过吗？”
“没有，我就是平时喜欢看些杂书，”徐梦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都是书上看来的，我班门弄斧了。”
“我这个侄女平时可爱看书了，懂得很多大人都不知道的知识，”苏爸爸乐呵呵地对曾叔叔说，“学习也好，在年级总考第一名的。”
侄女儿优秀得让人刮目相看，苏妈妈与有荣焉，立马接过话茬，自豪地夸：“不光学习好，在家也特别懂事，一点不叫人操心！谁不说她爸妈有福气！”
“好学生啊！”那年代的生意人对才华有一种特殊的崇拜，曾叔叔越发高看徐梦婷一眼，直拍大腿，“我特么就羡慕好学生，脑子不知道怎么长的，哪像我儿子，就知道要钱打游戏，问他学校里教了什么东西，连个屁都放不出来！请家教都不知道花了多少钱了，他要能像你侄女这样有出息，老子一年少赚五十万也愿意！”
“就是，长得也好看，斯斯文文的，才十二岁吧？都这么高了，以后肯定能长到一米七！”
……
徐梦婷由此一跃成为话题的中心，她依旧是那副矜持羞涩的样子，说起话来温柔动听，专门挑曾叔叔和苏爸爸爱听的说。
“原来您以前是省队的呀！”徐梦婷睁大眼睛，钦佩地说，“我也打过乒乓球，好难的，特别佩服那些打的好的人，您太厉害了，当时训练一定很辛苦吧？”
曾叔叔被奉承得飘飘然，得意地：“哎，那是。你们这些现在的孩子哪知道我们当年的日子，家里穷啊，没钱没出路，体校老师来说是个好苗子，家里就给送去了。苦啊，大冷天的，练习挥拍，教练也严格……”
徐梦婷听得不住点头，双眼亮晶晶的，仰慕地看着对方，接话接得恰到好处，虽然恭维还带着孩子的笨拙，却依然让对方很受用。
徐舅妈母凭女贵，一路都被苏爸爸的生意朋友们虚心请教，问她怎么教育出来这么优秀的孩子。
她缩手缩脚的小家子气一扫而空，紧紧地挽住女儿的胳膊，骄傲地吹嘘徐梦婷各种优秀事迹。
听到众人交口称赞，徐梦婷微笑着从睫毛下瞟了一眼苏霄霄，在自己有意无意的衬托下，苏霄霄越发显得又黑又壮，笨拙平庸，像第一天的她一样，几乎被人遗忘。
她被不甘和嫉妒狂暴撕扯的内心终于获得了宁静，化为一片和声细语。
永远永远……被我踩在脚下吧。
神啊，如果你真的存在，求求你……
让她，像烂泥一样堕落，像垃圾一样卑微，永远永远，只能仰望着我吧。
……
苏霄霄揉了揉眼睛，最后对着答案订正了卷子，把书桌收拾干净，才看向手旁的闹钟。
已经半夜十一点了。
高二分班以后，课程难度加深，作业量也变大，好在冲刺班打下的底子厚，大部分题目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能写下计算过程。
苏霄霄抬起头看向窗外，她的小房间挨着东阳台，透过窗户，能看到阳台上有个红点，在黑暗中一明一暗。
“爸爸。”
苏霄霄悄悄穿过客厅，走到阳台上，轻手轻脚拉上阳台门。
“几点了，还不睡？”苏爸爸一个人坐在漆黑的阳台上抽烟，听到女儿进来的声音，略带责怪的说。
苏霄霄随口胡谄：“刚做完题，大脑还兴奋着呢，得让它缓一缓。”
“什么歪理。”苏爸爸笑了一声，沉默不语。
阳台上有两个小马扎，苏爸爸坐了一个，苏霄霄随手拉过另一个也坐下。
见女儿也坐下，苏爸爸掐灭了烟头，拉开阳台窗户，又用手挥着让烟味快点散去：“明天你不是要上课？赶紧去睡吧。”
“明天周六。”苏霄霄提醒他。
“哦，对，看我这记性。”苏爸爸想起来，自嘲道，“老了，我年轻的时候，你妈交待的事，我一件件记得可清楚了。”
苏霄霄短促地笑了笑。
上一世，差不多就在她摔死前一年，苏爸爸查出来老年痴呆症早期。
先是苏妈妈让他去买菜，他过了大半天才空着手回来，原来走了一半忘了出来干什么，干脆跑去看人下棋了。
然后去市场买东西，拿了东西，却忘记给钱，跟小贩大吵一架，坚持说自己给了。
至于出去乘坐公交车，忘记在哪一站下，或者跟朋友说话，说到一半忘记自己说了什么更是常事。
等苏霄霄明显发现不对劲，带他去看医生时，医生说老年痴呆发展有七个阶段，早在更久之前，苏爸爸就已经有记忆衰退的迹象了。
那时他才不到六十岁，医生说，可能是年轻时应酬多，喝太多酒的关系，加速了大脑的病变……
苏霄霄感到眼眶开始发热，她赶紧把鼻头的酸意憋下去。
“爸，你在这干嘛？跟我妈吵架了？”
“吵不吵的，不就是那么回事，”苏爸爸曲着腿坐在小马扎上，望着夜空，开口道，“我跟你妈过了将近二十年，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吗？那笔钱，我就没指望能要回来。”
“有时候我也会想着，算了吧，你妈也不容易，这么多年来，为这个家忙里忙外，伺候我大半辈子，那笔钱就当买个清净。”
“可有时候，我又想不开，”苏爸爸深深地叹了口气，“爸爸在社会上混的时间也不短了，什么古里八怪的事没见过，怎么就被这家人压得死死的……”
当然是因为苏妈妈。
只要她还在为徐姥姥和徐舅舅冲锋陷阵，这个家就不得安宁。
苏霄霄沉默不语，她对苏妈妈始终抱有一分忍让，可能是因为上一世苏爸爸落魄得病后，苏妈妈依旧操持着这个家，不离不弃地照顾着苏爸爸。
“爸你说得对，花一笔钱，买断一门豺狼亲戚，未必是坏事，”苏霄霄吸了口气，认真地说，“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魑魅魍魉都将被碾压。”
苏爸爸被她中二的发言逗笑了：“行！我等着我女儿把工厂做成，做成什么来着？那天你跟杨辉说的，哦对了，宇宙第一大网店。”
苏霄霄理直气壮：“嗯，爸，你等着，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为女儿低头，爸爸不丢脸。
神啊，求求你。
这一世，换我来保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