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贰十二
虽然冬日的天总是黑得很快,但因为山间积雪融化了不少,两人一狗上山也没多费时间,终是在月挂枝头时赶到了野狐仙庙前。
卓霜与阿恕同行一路,刚开始半是无聊半是套话,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而阿恕那边虽答得认真,却只有只言片语,搞得气氛实在尴尬。
卓霜不想再多言,加之这天一暗,她的雀蒙眼就又开始发作,叫她看不清山路。
她上山前没特意准备火把或者灯笼,只能闭上嘴巴,集中注意力紧跟上阿恕的脚步。
直到到了野狐仙庙前,此地无树少枝,空旷了不少,卓霜才借着细微的月光看清了庙前的景象。
此前她听了猎户的描述,还以为庙前的雪地上会有清晰的血迹,但事实却并不如愿。
庙前的雪凌乱不堪,像是被一群小孩子疯跑踩烂了一般,脚印斑驳,泥水血水雪水混作一团,与阿恕离开时所见之景大相径庭。
“这……”卓霜不由得看向阿恕,但阿恕脸上也是疑惑,他昨夜护送朱传海和朱东河下山的时候这里还好好的呢。
卓霜把牵着大黄的犬绳松开,让它撒欢儿地奔跑,自己则是蹲下身观察脚印的形状,用手丈量过最上面几个幸存的脚印,心里大概有了推测。
她站起身来弹走了手上沾的水,之后一言不发地拍了拍阿恕的肩膀,没管他心里的忐忑纠结,径直往庙里走去。
阿恕犹豫片刻,再抬头一看,卓霜的手已经搭在门上,他深吸一口气也跟着卓霜推门进了庙里。
这座野狐仙庙的年代实在太久了,屋顶破了个大洞,月光从上方投射下来,照在血染的地面上。
香案后立着一座狐仙像,上面还挂满了蛛网和灰尘,它做工本就粗糙,常年累月的日晒风吹更让泥像残破不堪,只剩面部保存还算完整。
狐仙的脸亦男亦女,似笑非笑,祂正盯着进门的卓霜和阿恕看,似乎在嘲笑人间的无常世事。
卓霜一进门就看到了狐仙诡异的笑容,只觉头皮发麻。
好在她天生不信鬼神之说,立马镇定下来,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地上的两具尸体终于吸引到了卓霜的注意力。
他们交叠着倒在地上,一具仰面朝上,另一具栽倒在前者身上,皆是浑身浴血。
在狐仙庙诡异的氛围中,安静又疯狂。
卓霜没看阿恕是何种神色,只身走上前,吹亮一支火折子,移近去看下位那人的脸。
虽然被血污遮掩,虽然临死前的过度惊恐导致他五官变形,但卓霜还是认了出来,这正是她当日在方府见到的那个夷族少年——小狸奴!
卓霜伸手碰了碰他的肩颈,确认其已经冷硬如石,死去多时,不免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她果然不该心存侥幸,这线索又断了……
她又去照上面那位的脸,奈何这具尸体的面孔整个埋在小狸奴的衣襟里。
卓霜想把尸体搬开,但一只胳膊不方便,浅试过后就索性站起身来,指使愣在门口的阿恕:“你不是要证明清白,赶紧来把上面这个搬开呀,让我看看他的伤口。”
阿恕答好,虽说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听卓霜的话,可他还是任劳任怨地搬开了上面的尸身。
卓霜趁这个功夫在香案上寻得一支蜡烛,烛光的范围就比火折子大得多,她看东西也就没那么费劲了。
卓霜握着烛台和阿恕一起去看这人的死相,却被眼前一幕骇得心惊肉跳。
若说小狸奴的脸上只是有血污,那这人的脸就是被血浸泡过,加之死前因痛苦而瞪大了双眼,宛如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修罗,死不瞑目。
卓霜屏住呼吸,弯腰继续贴近,这才发现这竟然是个妇人,而且还上了岁数,脸上褶子不少。
她的相貌不由得让卓霜想起了被小狸奴一伙人挟持失踪的孙婆子,别的不说,年龄总该对得上。
不过这终究只是猜测,卓霜没想对阿恕讲,自然也就错过了他的欲言又止。
这名老妇人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尸身因为天气寒凉早就僵直,被翻过来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抓着小狸奴的衣角。
卓霜将烛台放到一边,费力地扯出了那节衣角,检查过却并未发现什么特别,荷花的刺绣也只是常见的绣法,并无明显的风格。
这边找不到线索,卓霜只好先记下这个花纹,继续拉开老妇人被血染透的衣襟,去看她究竟因何而死。
老妇人的衣裳结了一层薄薄的血冰,她动手着实不太顺利,刚想再指使阿恕一次的时候却见他已经别过头,似是想要避嫌。
卓霜既觉得他迂腐,又觉得他实在是傻得可爱,心里被狐仙庙吓出来的几分慌乱被他冲淡了不少,于是放弃了让他帮忙的念头,自己翻看起来。
虽然明知他俩是在检查尸体,阿恕还是不想冒犯他人,去看一个女人赤身露体。
他脸冲着相反的方向,看不到身后卓霜的动作,只能听到衣裳摩擦的簌簌声,等了一阵儿他心中担忧,忍不住问道:“卓令主可看出他二人的死因?”
在他身后的卓霜并未回答,只是面沉如水地伸出右手,草草合上两具尸体的衣襟,然后抓起烛台站起身来。
阿恕虽然没等到回答,但见自己的影子变换也猜到卓霜应该是检查完毕,于是也随之站起。
他回头看向卓霜,又问一遍:“他的死因可找到了?他身上的伤口可以看出是窄刃短剑刺穿的吧?”
卓霜把烛台递给了他,并未正面回答:“你自己看。”
阿恕不明就里地接过烛台,又蹲下去看小狸奴胸前的伤口,但却只能看到一片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到所谓的齐整剑伤!
“怎么会这样?!我明明看到他被一剑贯心而死!”
阿恕的语气虽惊讶却不慌乱,他缓缓站起,不晃不摇直面卓霜审视的眼神:“看来我该老实交代下前因后果了。”
“你早该说了,”卓霜听他语气勾唇一笑,“真是属算盘的,不拨不动,我不问你也不说是吧。”
阿恕被她打趣两句,却没想要反驳,只也学着卓霜轻笑一声,便开始交代来龙去脉。
阿恕深吸一口气道:“阿恕确实是我真名,我也确实如朱传海所说是个杀手,我此番是奉武林盟的命令来灭口。”
卓霜听到武林盟三个字,莫名心里一跳:“灭口?小狸奴知道了什么?”
阿恕有些好奇,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叫小狸奴?”
卓霜故作深沉:“那你就不用管了,接着说,小狸奴知道了什么你要灭口。”
阿恕没再追问,答道:“他不是知道了什么,而是做了什么。”
“半年前,一个叫小狸奴的少年突然出现在武林盟总舵,即是蒲川府附近,主要出没于青楼酒肆等烟花之地。
“而在他现身的第二个月,蒲川府出现了多起富商灭门的惨案,原本这些事都有官府负责,与武林盟无关,但蒲川的百姓们不信王法,偏信侠义,求到武林盟头上。
“武林盟本不愿插手,但更不巧的是,半个月后盟主首徒赵逍也着了小狸奴的道……”
卓霜听着觉得奇怪,这最后一句她怎么听出了一丝幸灾乐祸。
阿恕不知她的腹诽,继续道:“赵逍不但是盟主爱徒,还是盟主的独生子,此番受小狸奴手下的女子蛊惑,散出去不少银两不说,还差点丢了性命。”
卓霜接过话,分析道:“所以小狸奴必须死,不仅如此,他还要死得悄无声息,省得被人知道武林盟也不过尔尔,盟主的独生子连这么简单的仙人跳也辨别不出来。”
“正是如此,盟主嘱咐我不要声张,暗地里杀了小狸奴灭口,”阿恕顿了一下,补充道,“这件事本不该向外透露,但我不想欺瞒于你……”
寻常人听到这话大概都会被触动,但卓霜却面不改色,仍旧不近人情:“你说的故事倒像是真的,可凡事都要讲证据,这些都是你一人的说辞,让我怎么排除你的嫌疑?”
阿恕被她这样质疑也不急恼,继续道:“卓令主,我说的句句属实,昨夜之前我跟丢了人,一路寻迹才发现小狸奴可能是上了山,于是便追到山上来。
“但等我找到这里的时候,小狸奴已经被人抢先一步杀死了,我这才发现原来有另一伙人也在追杀他,再后面的事你也就知道了。”
卓霜追问:“那也就是说,另一具尸体从何而来你不知?”
阿恕十分干脆地回道:“不知。”
卓霜又问:“那你又知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追杀小狸奴?”
阿恕的答案不变:“不知。”
卓霜点点头:“好,那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阿恕迟疑一瞬:“……并无。”
这个刚刚还能长篇大论的人突然又恢复了寡言的模样,卓霜还有几分不适应。
她笑着摇了摇头,随后用吊在脖子上的左手摘下了腰间挂着的一个银白色的手镯。
卓霜也不避开阿恕,直接当着他的面不紧不慢地摸索着手镯,直到上面的机关被触碰,手镯登时弹开,变换为更为扁平的臂钏。
卓霜将它扣在右前臂上,严丝合缝,一看就是量身定做的“首饰”。
她戴好后似是为了展示,走到手持烛台的阿恕面前,阿恕只觉得此物做工精细,机巧异常,并看不出其他。
卓霜看他还不开窍,只好演练给他看,将右手放在他眼前,像变戏法一般猛地晃了下,还不等他看清发生了什么,卓霜顺势劈出一掌,直袭向他的面门。
阿恕几乎是本能地跳开,用手中未出鞘的长剑抵挡。
他本意是不想伤到卓霜,却没想到在这里他又听到了那种清脆的金玉相击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