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贰十一
卓霜声音不高,但好在山野寂静,如果真的有人在周围,让他听见也是绰绰有余。
可她的话像是刚出口就被山风吹散了一般,无人应声,四周依旧是静悄悄的。
虽无应答,卓霜却自有把握,于是她又朗声劝道:“阁下善人善举,一救小猎户,二救病秧子,眼下还要护送卓某这个伤患上山,卓某感激涕零,想与你当面一叙,无何不可吧。”
卓霜说完就眼含期盼地看向土坡的一侧,好似信心满满,可那处却并无回应。
藏在相反方向的男人松了口气,原来她是耍诈,刚才差点儿就被她给骗了出去。不过这也给他提了个醒,此地不宜久留。
纵使轻功再高深的高手也不可能凌空而起,不踏实处。
他无声无息轻踏了下脚底,正欲先行一步,去往下一处等着卓霜赶上,一回头却直直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见过卓霜的人都很难忘记她的眼睛。
卓霜的相貌生得和他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独独一双招子随了她其貌不扬的娘,形如杏核,眼仁生得纯黑,能清晰完整地映得出世间万物,像是能看进人心深处。
此刻那双眼睛离他极近,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脸,一张鼻尖和脸颊都冻得泛红的脸。
男人看到自己未曾遮掩的面孔,才从震慑中清醒过来,急忙向后避让,却忘记了脚下踩的并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一块雪融后结成的冰。
卓霜方才胡言乱语,确实是为了放松他的警惕,她在山上停了这半天不是在消磨时间,而是在等雪融化。
雪地里的痕迹可能一时间微不可察,但只要时间足够一切都将无处遁形。
卓霜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却没想到自己竟如此“面目可憎”,把人吓成这样,登时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衣襟,后倾用力,一把把他给拽了回来。
但奈何地面湿滑不好施力,两人一顿慌乱,待站稳身时竟鼻尖对鼻尖地贴在一起,大眼瞪小眼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看。
距离这么近,饶是卓霜这个厚脸皮的也忍不住有些尴尬,忍不住先一步别开脸,轻咳一声道:“少侠,我这后头没个落脚的地方,不如你退一步如何。”
男子原本陷在卓霜的眼睛里,直至听了它主人说话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退了几大步,让出一丈有余。
羞赧这种情绪在一定范围内是有定数的,此消彼长,看着眼前人越烧越红的脸颊,卓霜愈发坦然,开始细细打量起这位“少侠”的模样。
方才他俩贴得太近,没能瞧出个所以然,等到人挪远了,她才有些惊愕地发现眼前人竟生了副好相貌。
剑眉星眸,丹唇皓齿,身材高大,但又算不上魁梧,若不是他此刻穿了一袭夜行衣、套了一层稻草扎的斗篷,乍看之下,必定会有人把他认成是哪家的风流公子。
见到他人前,卓霜也曾心思百转,想了诸多应对之法,比如擒拿,又比如利诱,总之是些强夺智取的法子。
但现如今真人已露相,卓霜却没了多余心思,毕竟作为一个丧心病狂的杀手,他应该不会因为和异性离得太近,就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了吧……
这头卓霜已经一边观察着一边渐渐卸下了戒心,那边的黑衣人还在不知所措,两人都琢磨着怎么开口,但林间先响起却是一阵犬吠声。
“汪!汪!汪——嗷呜——”
大黄不知何时听到动静醒了过来,胆大地跑到二人中间,正对着男子呲牙裂齿地示威。
卓霜见状立马把大黄捞进怀里,见大黄仍要挣扎,只好用不便利的左手掏出点干粮塞到它嘴里,安抚好大黄,叫它不再动弹。
卓霜瞅了眼闷头吃的大黄,突然有了主意。
这山里天寒地冻的,别说野兔野鸡,就连野菜野菇也都没有,他这两日应该是没怎么饱腹。
她微微俯下身让大黄跳到地上,腾出手来又拿出一份干粮,只不过这份和大黄吃的不一样,包裹得要更仔细些。
这份干粮是孔嬷嬷给她打包的,里面装了素馅包子还有几条炸鱼,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滴水不漏,上山这一路又被卓霜挡在斗篷下,现在还算热乎。
卓霜嗅了下纸包里透出来的香味,笑意盈盈地往前走了几步,把它举在这人面前。
“这位公子,你少说在山里奔波了两三日,粒米未进可能是夸张,但应该也没吃上什么正经的餐食吧。”
眼前的青年对她的举动十分无措,即没有伸手接过,也没有明确拒绝。
卓霜还以为他是担心这干粮有问题,一瞬间收敛了笑脸,又道:“你昨夜尾随朱传海叔侄来到浮香水榭,直到我离开之前都躲在暗处观察,这餐食里有没有下毒,你难道不清楚?”
“不、不是。”
她话里带了怒气,但青年却不想她产生误会,连声否认后立马接过了干粮。
卓霜猜得不错,他确实饿急了,原本没人提醒他倒也能忍耐,但现在佳肴就在眼前,他也忍耐不住,当着卓霜的面就拆开了油纸,姿态并不优雅地吃了起来。
卓霜原本也没真生气,只是因为今早朱东河的说辞,她一开始就对这人付出了信任,但他却没有报以同等的善意,一时有些恼怒。
等话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有些失态,这可不该是对一个身份成谜的神秘人应该有的态度。
卓霜按下心里莫名的情绪,大方询问道:“想必公子已知我名讳来历,不知您又该如何称呼?”
青年咽下嘴里最后一口饭菜,拭了拭嘴角才道:“我并不是什么公子,卓令主直接叫我阿恕就好。”
“阿恕……这姓氏好不常见,名是用了哪个字?”卓霜在心里念叨了一句:这听上去可不像是真名啊……
不过她没去刨根问底,人家不想坦诚相告,她也不可能拿刀架着他脖子去问。
而阿恕听到卓霜念出他的名字,忍不住嘴角上扬,答道:“恕是……如心恕。”
看他这木讷的样子还以为是树木的树。
“恕己恕人,乐得自在逍遥,如心如意,方得顺遂万千。确是个好名字。”
卓霜不爱读死书,却也不是不读书。
别人说一个“恕”字,她变着法儿地夸赞,夸得青年都有些不好意思,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对他的名字做了这么多注解。
阿恕正被卓霜好一顿吹捧,就听她话锋猛得一转,突然带了些犀利:“可阿恕的所作所为似乎与这名字不甚相符,寒冬已至,阿恕为何要进到深山老林里取人性命啊?”
阿恕垂下眼睛,低声道:“卓令主所言极是,我确实愧对我名,但这次在山上杀人的另有其人,真的不是我。”
卓霜没料到他是这么个反应,好像她在欺负老实人一般,但她没就此放弃,又复问道:“哦?这可是桩血案,你要是没有凭证来证明你的清白,我可不能轻易地放了你。”
话虽说得强硬,卓霜心里还是有数——朱东河早上那顿辩解,再加上阿恕方才的反应,真的打动她了。
从昨夜金婵发疯时卓霜就知道,那浮香水榭里有一个高手。
一个发了疯的狂人会突然自己停下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金婵昨夜的情况明显是被人用强劲的内力击中了穴道。
她直截了当地问了徐无遇,他言非也,从那时起她就知道小院里外一定是藏了一个顶尖高手,内力隔空也能有如此力道。
卓霜的话咄咄逼人,好似稍有怀疑就要缉拿他归案,可阿恕却没想过要逃跑,反倒是认真思量起来。
他眉头聚在一起,苦思半晌后才道:“我有一证,不知能不能作数。”
“山上的尸体是被短剑贯心而亡,”阿恕解下自己挂在腰间的长剑,将其横与胸前,好叫卓霜看个清楚,“我的佩剑长二尺八寸,宽有四指,比之那杀人者的剑宽了不少,卓令主去庙里看个究竟,应该能证我清白。”
卓霜眯眼扫视了一遍他的长剑,突然轻笑出声,意味不明。
“好好好,这确实是个铁证。现在才傍晚时分,以你我的脚力在天全黑前上山应该不成问题。”
阿恕不知她因何发笑,只当是她是对自己不信任,听得她的提议便随口问道:“你要连夜山上?”
卓霜道:“那是自然,破案这种事迟则生变,你也不想被人冤枉去吧。”
边说她还边伸出手作了个“请先一步”的手势,招呼了大黄一同前行。
阿恕心里虽然有些不安,毕竟被他重伤的杀手生死未知,虽然他武功远盛于其,可若是杀手藏匿于暗处突然发难,他怕护不住卓霜这个伤员。
但卓霜所言也不无道理,只好更小心谨慎地在头里带路,按照记忆讲卓霜带向那座半山腰上的野狐仙庙。
二人各怀心事,相伴同行,一路上相处也算和谐,只是他们都不曾未卜先知,都难猜到今夜他们要探访的野狐仙庙里,等着他们的可不只小狸奴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