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贰六
地上有积雪,卓霜驾车不敢太快,一路小心,直到山间映上一层红霞后他们一行人才终于到了男孩所说的地方。
卓霜把车里昏昏欲睡的各位一个个叫醒,五人一齐看向院子外的牌匾,在和这间小屋对比以后,上面的题字不免显得尴尬。
牌匾上的字笔走龙蛇,满子认了半天还是吃不准究竟写了什么,迟疑半晌,一字一顿地念道:“浮、香、水、榭。”
虽然他从进到村子开始就调低了期待,但眼前所见还是让他有些不能接受。
不是,这三间小破屋外加个建在河边上的亭子,就能说是个水榭了?这还不如老大夫在方家的那个药庐正经呢!
满子没注意他把心声说出了口,老大夫立马就不乐意了:“我师父这是不拘小节,大道至简,返璞归真——”
老大夫唠唠叨叨辩解个没完,有人却听不下去了,直接戳破他的美化:“说到底还是没钱,不然谁要窝在这么个小地方。”
卓霜抬眼去看,三间小破屋的其中一间里走出来个锦衣公子,他相貌风流端庄,却偏偏面如纸色,一看就是久病缠身。
他身上包得严实,衣裳裹了里三层外三层,让他原本就不硬朗的身子板挪动起来更加艰难。
老大夫见到他喜出望外,连刚刚被他驳面子的事都不记得了,一路小跑进到院子里:“无忧公子,你在这儿,那师父她老人家也在这儿吧。”
被叫无忧公子的那人抬起下巴,指向东侧那间小屋:“半个月前来了个伤患,一直不得消停,她忙忙叨叨好些日子了。”
老大夫立即就要带着那袋花生仁去孝敬师父,却不想无忧公子拦住了他,老大夫这才反应过来他师父看诊的时候最忌讳有人打扰。
“常悯,你不是在济安那边找了个吃喝不愁的活儿吗,怎么有空回来看我们?”
常悯是老大夫的大名,一般人看年纪也不会直呼其名。但这位无忧公子不一样,他自诩是老大夫的“师娘”,长辈称呼晚辈当然就没什么忌讳。
“你和我师父八字还没一撇呢,少占我便宜。”老大夫也没真和他生气,毕竟这么多年他师父也没有赶这个登徒子离开,说不定还真有那么点儿可能。
“我东家没了,准备去别的地方另谋生路,新东家给我定了契约,我救一个人的性命,她给我养老。”
常悯解释完就满世界找卓霜,看她们还站在门口,立刻浮夸地招手喊他们过来。
他向无忧公子介绍道:“这位就是我的新东家,而这位就是来求医的刘小姐。”
卓霜被他引见,干脆自报家门:“在下异人阁卓霜。”满子也随即报上来历和姓名,刘美娘却想避嫌,只对这个陌生的男子施了一礼。
无忧公子把“异人阁”三个字在唇齿间嚼了嚼,脸上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我本名叫作徐无遇,只是个无名小卒,因长年体弱就留在这里修养。”
“此间的主人是常悯的师父,也是我的心上人,”不知想到什么,他苍白脸上突然泛起了红,“所以我姑且也能算作他半个‘师母’。”
徐无遇若平时这么打趣,常悯不跳脚就奇怪了,可现在常悯却急得干瞪眼,恨不得上手捂住他的嘴巴。
他进门时好心好意地叫了绰号,结果徐无遇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把真实名姓给交代出来了!
卓霜自是有些惊讶,“徐”可是国姓。但比之前朝,越国的皇室并不小气,没有在登基后要求全国百姓进行避讳,民间的徐姓还是有不少。
她在心底过了一遍,越国皇室子弟里并没有对得上号的,安慰自己是想太多,却又没办法彻底放下心来。
谁也不知道徐无遇是有心还是无意,总归现在是没人想点破这一层。
常悯赶紧出来胡搅蛮缠一通,想转移大家的注意力。
“你又占我便宜!”他高声嚷道,“卓丫头,刘小姐,你们可离他远点,这人就是个色中恶鬼!他的病明明在家修养也是一样,可还是每年都要缠着我师父伺候他!”
徐无遇看出他的意图,不想毁他心意,于是也回怼道:“我那是喜欢韵儿,再说你也没好到哪儿去,韵儿可一直没有喝过你的拜师茶,你还不是赖在这里许多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骂了个不亦乐乎,空把卓霜四人忘在了院子里吹冷风。
他俩相识多年,彼此了解颇深,开始还在做戏,可随着老底越抖越多,两人话里都带上了火气。
又是一回合,常悯没经脑子就扯着嗓子吼道:“你要不是爹不疼娘不爱,你以为师父当初能把你给捡回来?”
这话说完他自己也是一愣,自觉提及人家的伤心事,突然就开始愧疚起来。
可常悯没想到,徐无遇根本不在乎这些破事,而且正想了个精彩绝伦的句子要来骂他,但随着东屋的一声门响,他的妙语连珠突然就化成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开门的那个女子见他止不住的咳嗽,立即提裙来到了他身边,从绣口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把里面的清露都喂进了他嘴里。
待伏在人肩上的徐无遇止住了咳,卓霜才有心思去看打量这位神医。
女子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生得明眸善睐,眉目如画,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她今日穿了件浅绿的衣裙,周围滚了些杂色的毛边,可能是要做工的原因,她还带了套袖,还把裤腿都给扎紧了。
眼瞅着徐无遇平复了心跳,女子推开他让他自己站好。徐无遇当然不肯,他故意趁她在的时候装病,当然要多多求些关怀,女子拿他没办法便由他去了。
女子看向卓霜等人,她方才在屋里给伤患施针的时候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共碗大点的地方听不清楚也难。
她抽出一张纸条,用炭棒在上面写下了几行字,递给常悯念给他们听。
常悯看过纸条道:“我师父说,卓丫头和刘小姐都可以留下来修养,这里有锻骨的伤药,也有解百毒的药浴,只是要委屈各位在这几间小屋里挤一挤,不然也可以去附近的村子里借住。”
常悯说完赶紧去看四人的脸色,却发现没人漏出震惊的神色,让他大失所望。
卓霜没想到只是一照面,她就瞧出了伤势,当真是有点本事,她越发好奇起来。
结合男孩和徐无遇的话,卓霜拼凑出了神医的名字,但她害怕冒犯,还是主动向她问了一句。
女子闻言恬静一笑,又抽出一张纸,只不过这次上面只写了两个字——罗韵。
现在任谁都知晓罗韵口不能言,卓霜也没想迎难而上去和她寒暄,毕竟徐无遇和她寸步不离,难保她不会被这人的伶牙俐齿怼得哑口无言。
是以,在冷风中站了许久的卓霜决定在此留宿之后,他们立刻就被贴心地安置到了西边的小屋,拉车的马儿也被牵到了牛棚里。
常悯自告奋勇地要去给他们收拾屋子,实际上却是忿忿不平,抓心挠肝地想知道他们是何时知晓他师父是个年轻女子的。
西屋里有一个大通铺,虽然许久没人住,但也还算整洁,看得出来时时有人打理,晚上只要烧上一锅热水,添上一段木柴就能保证一夜的温暖。
卓霜正把他们自带的被子铺上床,常悯便凑了过来,悄声道:“卓丫头,你怎么不惊讶我师父是个女子?”
当然是从那个男孩那里知道的,但她没有坦白,只说了两字:“你猜。”
常悯没从这里问出答案,又想去问刘美娘。
恰好此时孔嬷嬷抱着一个空盆,准备去要点热水,见他碍事便把他推出屋外,又顺手把门带上,徒留他在风中凌乱。
但只怕他想破头也想不到,除了早有预料的卓霜以外,剩下三人都是震惊的。
只不过刘美娘是因为教养没有表现出来,满子则是因为冻僵了脸,而孔嬷嬷的理由最为离谱,她看着徐无遇和罗韵十分亲昵的模样,竟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这些事常悯都无从得知,也除了常悯无人在意。
大家依旧是有条不紊地生活,这晚卓霜敷上了特制的伤药,刘美娘也泡上了第一次药浴,几人都吃上了热乎的饭菜,除了对面的西屋里偶尔会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似乎一切都在此地回归了平静。
满子睡在地铺上,刘美娘缩进了孔嬷嬷怀中,大家都在熟睡,卓霜吹灭了蜡烛,静坐在屋里唯一的椅子上。
她安慰自己,她现下心如擂鼓,只不过是疑心病。
就在卓霜准备解下披风去睡觉时,一声女人的尖叫回荡在这名叫浮香水榭的破木屋之间。
卓霜身上的汗毛耸立,这是谁的声音?!
罗韵是个哑巴,刘美娘和孔嬷嬷正在安睡,再排除掉她自己,那就只剩下西屋里的人了!
满子本就浅眠,理所应当地被这尖叫声惊醒,他想出门查看,谁料卓霜速度更快。
冲他撂下一句“保护好刘小姐,不要踏出屋子”以后,她整个人就冲了出去,满子只好抄起睡在身下的一块门板,警惕地站在屋内。
深山里的月色竟然不错,卓霜站在雪地里,月光映雪照亮整个天地。
雪冷,风冷,月光冷,但这都比不上她心底的寒意。
卓霜眼前的不是什么血肉模糊的尸体,但她却觉得这种通体生寒的感觉和亲眼见到分尸现场也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