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壹十七
刘美娘醒了，但她醒得太晚。
她最近实在困乏，既没被浓烟呛醒，也没被灾火热醒，她是被孔嬷嬷被救走的呼喊给惊醒的。
入夜后，孔嬷嬷就扶她在内室躺下，自己则是睡在外面的榻上，方便夜间照顾。
打更人发现起火时，泊文轩的火势已经蔓延开来，几个护院冒着危险闯了一回，救出了被大火堵得进退两难的孔嬷嬷。
见有人来救，她还是不肯走，非要闯过火帘去救刘美娘，大伙哪能答应。
火势越来越大，他们不想葬身火海，也不能放任孔嬷嬷胡来，干脆强行把她给架了出去。
安全之后，他们就把她随便放在一处，加入了搬水救火的队伍里。
孔嬷嬷被他们带走时，心里百般不愿，要是她家小姐没了命，她还不如一同赴死。
她边挣扎边高声叫喊，终于是把刘美娘叫醒了。
刘美娘脑子还不太清明，但看到火也知道要逃，于是挣扎着从床上滚下来，跌跌撞撞地往门前跑去。
但她走不了了。
平时这屏风尽职尽责地把内室与外厅隔断，可着了火，它就成了逃生最大的阻碍。
屏风先烧了一边，难以平衡，轰然倒下，正正好好斜依在门口。
刘美娘见此路不通，又转头去看窗户，那边只有零星几个火苗。
她不敢大意，端着有些温热的铜盆，将睡前洗漱的水泼到了窗户上。
木框的窗户沾了水，“唰”的一声起了白烟，零星的火苗也灭了。
她被屋里的热气蒸得汗如雨下，用力甩了甩头，让自己更清醒点，抓过挑杆去顶开了窗户。
她本以为生路就在眼前，可窗外猛地窜出了一条火舌，舔到了她脸上！
刘美娘一声惊呼，跌坐在地，她手一松窗户也重新合上，不过这次缝隙里的火苗越来越大，彻底绝了这条路。
刘美娘的脸没什么事，只是有些燎红了，她的痛更多是在心中。
哀戚漫过了心口，她本以为过了今夜就是新天地，就能摆脱方家人，却没想到她其实连这一夜都过不去。
她把内室中央的羊毛地毯绉到角落，空出一块地面，安静地坐下来，等着大火吞噬。
刘美娘挣扎不动了，孔嬷嬷被救，算是她心里唯一的安慰。
她其实不想死，她也不甘心。
凭什么方家人不遭报应？凭什么她要无声无息地死去？凭什么她外公和父亲能轻而易举决定她的命运？
这不公平！
她为什么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刘美娘被烟呛到，疯狂地咳了起来，咳得眼泪也流了下来，她分不清这些泪究竟是因为这场大火，还是因为她的不甘。
终于屋里的东西也沾了火，燃烧声离她越来越近，好像在叫嚣，要烧得她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刘美娘双手抱住头，想要逃避这一切，可感知却越发清晰。
精神恍惚之际，她竟想到了今早见到的卓霜。听声音应该是个很年轻的女子，她能孤身犯险，救人于水火，而自己却束手无策，只能等人搭救。
刘美娘不想承认自己的弱小，可她都要死了，认不认命又能怎样？
怎样？她不能怎样。
刘美娘的牙齿“咯咯”作响，不顾周遭的火焰，不顾将死的命运，她干哑的喉头颤动，最终发出了一声凄厉又绝望的尖叫。
“啊——”
“别嚎了！再嚎不救了！”
卓霜好不容易冲进了火场，迎头就是就是她的尖叫，结结实实地被她吓了一跳，出声威胁道。
果然她这声音一出，里面立马安静了下来。不过不是这无力的威胁起了作用，而是刘美娘也被惊到了。
她能得救了……？
她能得救了！！
刘美娘刚刚的绝叫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现在想去回应卓霜，却已经发不出声音。
卓霜没听到回应，暗道不妙，刘美娘身体本来就虚弱，而且已经在火场里待了这么久，怕是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她那一声尖叫并非没有用处，起码卓霜就靠这声音锁定了方位，再加上她中午来时的观察，她大致猜出了刘美娘应当还是在里屋。
泊文轩里家具都用了好木材打造的，烧起来的速度也更快，火焰烧上了房梁顶棚，整个屋子都摇摇欲坠。
卓霜心知耽误不得，不停闪躲，行至门前，同样也被那屏风搭起来的火帘拦住了脚步。
她脱下身上那件藕色褙子，虽然她一路闯进火场，衣服上的水分蒸干了不少，但也比其他的东西管用。
她把褙子松松拧成长条，权当绳子用，隔远把它甩出去，缠到了屏风上的一处镂空雕花上，绕了好几圈。
确认它缠得结实后，卓霜冲里喊道：“刘小姐！离门远些！”
里头没有回应，但卓霜不敢耽搁时间，她使了巧劲儿将屏风甩到了一侧，同时自己也后退一步，躲开未知的危险。
不出她所料，门框少了遮挡，火势更是猖獗，但这总比刚才的火帘好得多。
透过浓烟，卓霜隐约看到了半趴在地的刘美娘。
刚刚的那件褙子已经被屏风点着了，她只能赶紧又解下腰带，退下齐腰裙，将这条湿哒哒的裙子搭在头上，身上只剩一套白色中衣，还有脸上戴的那条湿面巾。
她不免要多谢这大户人家的繁文缛节，要是她平时穿的衣裳怕是不够用。
卓霜憋住一口气冲进了门内，直奔刘美娘而去。
卓霜扑倒在她身侧，用手去探她的鼻息，发现她只是昏厥过去才放下心来。
她从裙子上扯下一段布料，系在刘美娘脸上，不让她吸入更多烟尘，又把剩下的裙子套在她头上，靠着湿衣裳的遮挡让她别引火到身上。
卓霜一手拉住她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腋下，把她整个人给架了起来。
卓霜摆好姿势，正要带她原路退出泊文轩，头顶上的木梁却不堪重负，吱呀几声，伴着木头燃烧的噼啪声，直直砸了下来。
听到声响的一瞬间，卓霜抬头寻到了源头。
要是只有她一个，这点时间足够她反应，但现在她还要顾及刘美娘的安危，闪避不及。
卓霜立即做了决断，弃车保帅，在它砸下来之时，用左手手臂格挡。
房梁很重也很烫，不但砸折了卓霜的小臂，还燎破了上面的皮肉。
卓霜痛得冒出冷汗，下意识收紧了架住刘美娘的另一个胳膊，让刘美娘溢出一声轻咛。
她咬紧牙关把痛呼压回嗓子里，内力暗行，依靠手肘将木梁顶开，来不及处理左臂上的伤，一口气拖着刘美娘逃离了主屋。
在她们冲出房门的一瞬间，屋里的木梁和柱子又轰然倒下了几根。
卓霜回头看了一眼，心有余悸，不敢再逗留，忍着痛接着向泊文轩门口移动。
外头来了援助，既有小六叫来的帮手，也有济安府府衙的官差。
众人齐心，灭火初显成效，北边倒座房的火已经熄灭了不少。救火的人也逐步进到泊文轩内部，一桶一桶地浇着水。
卓霜走过廊道，看到了来往人群中穿行的衙役，她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
她刚刚冲进火场的时候，有不少人都看到了。
他们本来以为“彩环”是有去无回，只是白搭一条命，结果她现在居然真的把少夫人给救了回来！
有几个人跑过去，想要搭把手。结果他们迎着火光一看，眼前这女子居然长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卓霜扳直刘美娘，等着他们接手，却发现他们一脸怀疑和不解。
她让刘美娘依在肩上，伸出右手摸了下脸，这才发现她露出了真容。
她脸上的易容是用特殊的胶黏上的，不用特别的药水没法卸下。但刚刚先是沾了水，又遭了火烤，易容一早就脱落了，只是她专心致志救人才没有察觉。
看他们犹犹豫豫，不敢行动，卓霜嫌弃道：“别拦路，救火去吧。”
几人忙不迭地离开，卓霜又把刘美娘重新揽起来，因为左手受伤，只好维持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姿势，继续拖着她缓慢前走。
“姐姐！”
听到这万分熟悉的声音，卓霜立马转头，果然在救火的队伍里看到了满子。
宅子着火这种事当然惊动不了济安府的府衙，这些官差是被满子带来的。
今日和卓霜分开后，他马不停蹄地拿着刘美娘的血状书去了府衙。
满子在门前敲鸣冤鼓，敲了足有一刻钟，还是无人来应，只等到了一队换了便服的衙役。
他击鼓的时候，正赶上衙门里画酉下班，众人都收拾好了，准备回家。他们听到了鼓声也全当没听到，只想溜之大吉。
又等了一阵，满子发现衙门已是空无一人，他回想起那群人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他心里生了闷气，却不焦虑，因为卓霜还准备第二套计划。
满子这几天一直没闲着，他一早就打听好了济安府通判的住所，今天刚好派上用场。
他效仿了刘举人，也直接找上了济安的许通判。满子见到许通判后，直接开门见山，亮出了杨萍的印信，之后又摆出了种种证据，要他营救刘美娘。
杨萍的大名，朝中谁人不知，许通判自然也无不配合。但他为人一板一眼，凡事都要走流程，又是叫回了整个衙门的人，又是分类登记，梳理案情。
这一套事办完，夜已经很深了。
许通判本想第二天白日再去方府，但满子觉得卓霜在方府待得越久就越危险，坚持要他现在出发。
许通判以为满子是杨萍的手下，十分尊重他的意见，便调动了所有衙役前往方府救人。
他们到时方府刚好起了大火，于是就也加入了救火的队伍。
满子带着官兵来了之后，就听说了“彩环”冲进过场救人的事。
他虽然相信他姐姐的本事，但心里一直忐忑，直到看到了囫囵个儿的卓霜才放下心来。
但他没高兴多久，等他跑到卓霜身边、看到她滴血扭曲的左手后，他的脸色立马就变成了惊慌。
甚至，还有一丝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