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心似千结
第二日冯筠醒来, 才一睁眼,就感受到了宿醉的头痛。他揉揉太阳穴,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当他看到不远处桌子上摆放着的一盒透花糍, 昨日的记忆瞬间浮现于脑海。顿时一个激灵,心里头唯一的念头就是:我完了。
但冯老师又想,自己当着赵素衣的面放下豪言壮语,说今日还会到他面前讲小情话。如果退缩不去, 岂不是孬种?反正话都已经说明白,也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了。
冯筠一拍大腿, 下定决心去找赵素衣。他起身换上身干净衣衫, 仔细打扮了一番, 抱上满盒透花糍, 推开了房门。晨曦卷着秋天的风迎面而来,在他的衣襟上留下一道浅金色的、温柔的光。
冯笙正在廊下逗弄笼子中的鹦鹉,他看到冯筠提着糕点要出门,打趣道:“酒醒了?去送礼?”
冯筠低头:“嗯。”
冯笙揶揄道:“送给阿宝?”
绿鹦鹉学着冯笙的语调, 在笼子里上蹿下跳:“送给阿宝, 送给阿宝”
冯筠臊红了脸,恨不得将二哥养的这只贱鸟扔到锅里。他猛一点头:“嗯!”
冯笙便笑:“我说阿粥, 你什么时候把阿宝介绍给阿爹和我认识?阿宝阿宝, 你连兔子都起她的名字, 恨不得天天抱着, 真像捂了个宝贝。要不是你昨天喝醉了,我跟阿爹也猜不着你竟有了心上人。”
“有机会我会带他来。”冯筠没敢说“阿宝”是赵素衣,就算冯笙思维跳脱,也不会猜到向来老实的冯筠吃了豹子胆,敢调戏太子, 不光动手,还动嘴。
冯筠带着一盒透花糍,半是欢喜半是忐忑地来到东宫,却被告知赵素衣一早就去了太极宫。仲兰见他提着东西,便道:“中郎将,殿下还有好一阵才回来,您要不先回府去?”
“没事。”冯筠立在门口,“我在这儿就行。”
他愿意等他回来,多久都愿意。
赵素衣是被赵柳叫到万春殿的。他七岁之前,一直跟着崔嫦住在这里。院内有棵枣树,树干上残留着六道用红颜料画下的痕迹。那是赵素衣小时候用来记身高的,每隔一年,崔嫦就给他画一道。
他还记得,第六年时崔嫦计划着搬出宫去。她手上有一份和赵柳的和离书,两人都签了名字。她向他说:“你喜欢和阿娘在一起,还是喜欢和阿爹在一起?如果喜欢和阿娘一起,等天下安定了,阿娘就带你离开皇城,我们一起到外面看看大燕的每一寸山河。如果喜欢和阿爹在一起,那你以后吃喝不愁,能享一辈子清福。”
赵素衣正是爱玩的年纪,当时就回答要和崔嫦走,他连准备带什么出宫都已想好,就等着阿娘与他一起离开。
这一等,便没有了期限。
如今他长大了,那棵枣树也长大了。风吹过伞盖般的树冠,簌簌地落下无数黄叶。
赵素衣看了一眼枣树,迈过门槛,向坐在殿内的赵柳走了过去。
“阿爹。”他说。
赵柳正在看一册话本,封面上印着《北游记续》以及“枣庄笑笑生”的名字。他见赵素衣来,故意将书名露出得更显眼,笑着说:“佛狸,这书里的主角叫赵七,跟你倒有几分相似。”
赵素衣顿觉尴尬,扭开头不去看那书名,咬牙道:“阿爹怎么会看这种三流话本?”
“你姐姐说好看,推荐给我解闷的。”赵柳合上书页,他瞧着封面,眉毛一挑,大声嘀咕,“《北游记续》,既然是续作,那还应该有本叫《北游记》的前作。等有时间,我让人买来瞧瞧。”
“阿爹!”赵素衣只恨脚下的地砖砌得整齐,没留出一道缝隙来让他躲。赵柳看《北游记续》也就罢了,那《北游记》乃是本实打实的艳情话本,堪称某些方面的集大成者,被誉为“赛春宫”。
他想他爹今年都快六十,老人家看到自己写的《北游记》,哪里受得了刺激,定会被气得当场昏厥。
赵素衣浑身不自在:“阿爹,你叫我来就是说这个的?”
“不是。”赵柳知道赵素衣就是那个写书的“枣庄笑笑生”,一时兴起,想看赵素衣是个什么反应。他见他恼了,把手上的书放到一边,正色道,“你知道魏国公要北征的事情了吧?”
“知道。”赵素衣回答,“昨日冯筠和我说了,估计要去三五年。”
“其实我心里有个想法,想叫你过来商量商量。”赵柳道,“瀚海那个地方漂亮。我早几年去过,和魏国公一起。那会儿我还没当皇帝,瀚海也不叫瀚海,大大小小分成好几个部族,都归突厥统治。
“那个前朝的昏君宋哀帝,他也曾北征过。渔阳自古是征戍之地,我的几位叔伯就被强征入伍。后来咱们没打赢突厥的骑兵,燕郡被割让了一半。我那几位叔伯也没回来。据说是被割下了头,做成了京观。”
京观,又名“武军”,一般都是战胜方将战败方军士的头颅割下,堆叠在道路旁边,再覆盖上一层黄土,以彰显武功。不过数年,那层黄土会被风雨冲刷殆尽,裸露出头颅骸骨,曝于荒野。
赵柳继续道:“你爷爷一直咽不下这口气,派我和魏国公再次北征。我们一路追击突厥,结果迷失了方向。为了活下去,我跟魏国公天天挖野草根吃。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我们才重新追上突厥。这一仗是我们立国的第一仗,我知道是不能输的。在上一代丢失的土地和尊严,必须要连本带利的拿回来。结果你也知道,是惨胜。”
赵柳看着赵素衣,眼中露出追思神色,微笑着叹息:“你阿爹我啊,从前是有很多很多朋友的。只不过这大半辈子走下来,只剩了魏国公一个。其他的不是留在居庸关剑门关,就是留在了瀚海。”
“距离前朝宋北征已经过去五十四年,距离燕国第一次北征已经过去二十三年,第二次北征十二年。战死者无论何种出身,都是汉家的好儿郎。如今你是太子,我想让你去一趟瀚海,看一看他们,将他们安葬。”
“好。”赵素衣想也没想便应下来。他清楚记得,自己有一个“瀚海副都护”的头衔,虽然被免去,但也领了十二年的俸禄。
他决定到瀚海去,完成这一份迟来的责任。
赵素衣又问:“那什么时候出发?”
赵柳语气温和:“等我从洛阳回来吧,我送送你和魏国公。”
“嗯。”赵素衣又听赵柳絮絮地念了会儿家常,离开万春殿的时候,已近午时。刚踏进东宫的门,就看到了冯筠。
他自然没有忘掉冯筠昨天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心里一慌,被碰过的额头倏尔泛起热。赵素衣下意识伸手去擦,又发现冯筠正在看自己,心里便更慌。
他掩饰着,横了冯筠一眼:“你来做什么?”
冯筠走近赵素衣:“来向你道歉,昨天是我不好,不应该,不应该”
他边说,眼睛边往赵素衣额上瞟。
赵素衣发觉冯筠的目光所在,凶他一句:“你再看!”
冯筠耙耳朵,赶紧移开视线,又重复:“我昨天喝多了酒,不应该调冒犯殿下,今天过来向你道歉。”
赵素衣听到冯筠这样说,突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蔓上心头。
他昨日果然说的是醉话,幸好自己没有当真。
冯筠观察赵素衣的表情,怕挨揍,提前往后一躲:“不过昨日约定好,有句话我今天还来跟你说,说到你习惯为止。我喜欢你,阿宝。我没喝酒,我现在特别清醒,我就是喜欢你。”
赵素衣也知道冯筠今天没有喝酒,说的并不是醉话。一时间思绪大乱,第一反应竟是想转身逃了。他气自己没出息,往后退了一步,瞪眼怒道:“冯筠,你不要脸!”
言罢,赵素衣将头一转,撇着嘴不去看冯筠。
冯筠见赵素衣如此,偏偏转到他眼前去,咽咽嗓子,认真说:“你要是心里没我,又怎么不敢看我?”
“我”赵素衣被他这句话噎了下,他一双手扯着自己的衣袖,就算面对着冯筠,眼神依旧躲闪,色厉内荏:“你是什么天仙下凡吗?这几天我不想看见你,去扫马厩!”
冯筠今日的告白又以失败结束,他并不气馁,赵素衣要是能被三言两语给打动,那他就不叫赵素衣。冯筠撂下手里的点心盒子,嘱咐他:“我去扫马厩了。这是我亲手给你做的透花糍,你尝尝。”
马厩在东宫的最东边,冯筠有模有样地朝赵素衣行了个礼,往那边去了。
赵素衣立在原处,待冯筠走得远了,他看了眼放在地上的一盒点心,慢慢走过去拿了起来。
他掀开盖子,拿出一块透花糍咬了口。
是软糯的甜。
赵素衣忽然想到,透花糍这种点心是不容易做的。所用的豆沙必须不见一点豆皮,要需要人在煮好红豆后一点点挑出来。
冯筠昨日是赶在宵禁前回到魏国公府,他做这个,至少要用半夜的时间。
赵素衣吃了一只,便想收起来藏好。
他才要盖好点心盒,一低头,发现里面还放有一对小小的骰子。
赵素衣肚子里墨水有限,就算是读,也读的是刀光剑影、大漠孤烟这种,很少看鸳鸯蝴蝶的情诗。
所以他不清楚,唐时的温庭筠有一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