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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觉有八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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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有一位善于饲养马匹的老牧丁。

    他顶着一头花白的发, 宫里面包括他本人在内的人,都不知道他今年多大年纪。老牧丁早年间是为赵柳饲养御马的,只因太老, 便从太极宫里退下来,到东宫帮忙。

    老牧丁已经得到消息,冯筠被太子殿下安排到马厩干杂活。他听说了最近的一些事情。丰州大旱,刺史王振贪污赈灾钱粮, 被人告到了御前。这个王振和王纯是本家,两人同为崔相公的门生, 太子因为这件事情发了好大的脾气。

    他猜测冯筠是在这个节骨眼惹了太子, 才会被打发到这里。

    老牧丁考虑到太子心软, 顶多让冯筠呆三天, 就会叫人回去。他不敢怠慢,特意到门口来迎接。两人互相寒暄几句,一起走进马厩中。

    冯筠听牧丁介绍马厩的情况,他听得仔细, 可惜一窍不通。如同大学时听导师讲解线性代数, 稍微走神。那老师就已写了满黑板,只留他满脸懵逼, 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他再抬头一看, 每间马房外都悬挂着相对应马匹的名字。这些名儿不常见, 都是些他既不会念也不会写的字。譬如什么“騢、騧、騕”, 乍眼一看像是糊成一团的二维码。冯老师顿觉自己的教师尊严扫地,像个小学生似地悄声问老牧丁它们怎么读。

    他正学习,突然听到一阵长长的嘶鸣。不同于他平日里听到的马匹叫声,似含着怒意,没有丝毫被人娇养出的温驯, 粗粝如茫茫天山下来去自如的风。

    这一声刚歇,另一声便起,如同挑衅般回应着。

    他问老牧丁:“这是什么马闹出来的动静?”

    老牧丁向他解释:“一匹是金城监牧养出来的青海骢,被当地人称为‘飒露’,译成咱们汉话也就是勇健的意思。

    “另一匹就是殿下的狮子骢,大宛进贡的名驹,之前养在青海骢隔壁。这两匹马性子都烈,谁也不服谁。尤其是狮子骢,不止一次踹翻栅栏,要过去分个高下。后来殿下担心它们争出什么好歹,就分开养。虽然两匹马离得远了,但每天都会呛上两句。”

    冯筠心里一阵好笑,果然是物似主人形。东宫养出来的鸟也好马也好,都有一股子刁横气,就连赵高兴亦学会凶着脸叫唤。他甚至想,明年夏天,这里的蚊子说不准会将人身上嘬出个铜钱大小的包。

    老牧丁翻出一本很久也不曾用过的饲马手册:“中郎将,你就帮我喂喂马吧。”

    “好。”冯筠拿过手册,跟老牧丁来到存放饲料的地方。按照上面写有喂养马匹的事项,将不同的饲料按照比例混合好。

    两个人把准备好的饲料分别用木桶装好,用小车推着,添到各间马房里的食槽中。东宫的马厩大,许久之后,冯筠才推着小车,和老牧丁来到最后一间马房前。

    这间马房是特殊的,里面并没有动物生活过的痕迹。三面白墙干干净净,只有一尊骏马石雕被摆在正中央的位置。它样子作瞌睡状,头颈微向下垂。神情惬意,亦是充满憨态。

    老牧丁向它面前的食槽内放了一小把紫花苜蓿。

    冯筠不解其意:“这是做什么?”

    老牧丁注视着石雕,一对因年岁而浑黄的眼睛显出温柔的神采,蔼声道:“中郎将有所不知,这尊石像叫‘阿盹’,打盹的盹。从前是陛下的坐骑,因为平时特别爱睡觉偷懒,陛下就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十二年前,陛下第二次北征瀚海,想挑选几匹战马。本来陛下选的是鹁鹆青,但得知皇后殿下也喜欢鹁鹆青,又重新挑了阿盹。

    “阿盹是匹好马,可它总是不爱动。它走时,我还跟它念叨,在家里懒一点就懒一点吧,到外头跟着陛下去打仗,可得拿出气势。”

    老牧丁说着,又将目光转向冯筠,语气半笑半叹:“中郎将,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界的人也好,动物也好,都是有灵性的。”

    冯筠心头一震,他与老牧丁四目相对,对方和善而安静的目光似洞悉了一切,令他几乎以为自己穿越者的身份被发现了。

    不过老牧丁只是瞧了他一眼,又道,“我觉得阿盹是听懂我的话了。那一年我在长安听说,陛下有匹神骏异常的战马,枣红色的。陛下在库苏泊一带误入敌军埋伏,同大军失散。阿盹就带着陛下疾驰四天四夜,期间未曾停歇,从荒草野奔至我军大营力竭而死。

    “当时战事吃紧,陛下先将阿盹葬在大营附近。待班师后,陛下又遣人寻找,想将阿盹带回家。然而五次均无所获。”

    千里骏骨空收。

    冯筠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赵柳没有找到阿盹的遗骨,才会做这尊石雕。他还有个问题想不透,问:“阿盹是御马,为什么石雕会被放在东宫?”

    老牧丁微笑:“阿盹一直是我喂的,它喜欢紫花苜蓿。”

    冯筠也抓了一小把紫花苜蓿,放在阿盹身前的食槽中。他能够理解老牧丁十二年陪伴石雕的心情,也愿意相信众生万物皆有灵性,哪怕这个世界只是被虚构出的故事。

    冯筠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感觉,从前看小说,“青山”只是印在白纸上的两个文字,一伸手,摸到的是平滑的纸页。他现在进入书中的世界,单调的文字便成了连绵起伏的青黛色,高耸入云。一伸手,风会溢满指间。

    他忽然明白,自己在成为冯三郎的一刹那,就已经不再是无意闯入的看客。他是书中的角色,也是行走世间的人。

    冯筠侧目看了一眼天空,天空上有一轮太阳。他想,“光”这个字写在纸上,只有六画。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六画,令他感受到了秋日的温暖。又如“赵素衣”,它们从成千上万的汉字中被挑选出来,组成了一个人的骨与血。

    冯筠心中感谢“我吃大甜瓜”太太,真是月老下凡,妙笔生花。

    然而,赵素衣没有冯筠这般想得开的好心情,思绪乱了一下午。他处理完公事,记起自己欠稿两个月的事情,打算赶赶进度。

    赵素衣铺好纸张,落笔却是行行潦草,尤其是“冯”这个字,横竖都露着怯,形神具散。

    这种情况只在他初学习字时出现过。赵素衣小时候写字是不好看的,歪歪扭扭,仿佛一团拧巴着的毛毛虫。他怕旁人笑话,对写字一事极为抗拒。

    赵璎不惯着赵素衣,每当赵素衣想躲,都会半强迫地抓着他的手腕,一笔一笔地慢慢写。以至于这许多年过去,赵素衣都没忘记,赵璎曾经说:觉有八征,最忌得失生死。字有八病,最忌无力无筋。

    赵素衣低头撂下了笔,他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写出来的字是病的。而病的原因,莫过于他这个人患得患失。

    对赵素衣而言,冯筠口中的喜欢来得太突然。他以“枣庄笑笑生”的身份,写过很多痴情男女的如意与不如意。他们都是他精心构想出的角色,才情与秉性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情路还走得坎坷。而他一个几乎没有优点的太子,又凭什么能得一句喜欢?

    赵素衣是害怕的。

    他怕冯筠所说的话,会如九曲黄河,一切的热情与悸动,最后都会归于平静,东流而去。

    他又怕到老来时,再也见不到冯筠了。

    就像冯筠说的那样,赵素衣有时候心里高兴,脸上和嘴巴上也要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这种矛盾的情绪似乎是他与生俱来,早已印刻在骨子里的。

    赵素衣其实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心境瞬间退回到孩提时代。害怕写字,就躲起来再也不写。害怕面对冯筠,就躲起来再也不想。

    但冯筠明显是不想叫他躲的,他要他的回答。

    赵素衣将写不下去的书稿折叠撕碎,他起身到博古架取下了那只画有小王八的木盒,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枚铜钱。

    这是冯筠送给他的喜钱。

    赵素衣已经想好,用抛铜钱的办法,将一切交由天意决定。如果正面朝上,他就去给冯筠一个答案。如果是反面,那就与冯筠断个干净,此后不必再见。

    赵素衣想着,右手微微用力,那枚铜钱一下子跃到了空中。他看准它下落的位置,抬手接住,把圆圆铜钱抓到了掌心里。

    赵素衣犹豫片刻,伸开了手指。

    是反面。

    意思是他要与冯筠断个干净,再也不相见。

    赵素衣沉默半晌,心中泛起一股酸涩。他想,怪不得世人都将生离这个词与死别凑成一对。一个是相隔千里,迢迢相见无期。另一个是相隔人间,万般不可追寻。这种感觉就如易谢昙花,凋落后只余下一缕空茫茫冷香,一缕空茫茫的惆怅。

    他这时候才发觉,自己笔下那些金风玉露的桥段,都写得浅了。世间最容易描写的是情,简简单单一个字,便能概括出许多的风花雪月。世间最难描写的也是情,简简单单一个字,怎能概括出肝肠寸断?

    赵素衣抬头叹息,眼角余光瞥见放在书架上的《诗经》。这书他看得不多,封面都是崭新。不过这一眼,却让他想起里面辗转反侧、一日三秋的相思。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心意。

    赵素衣重新把铜钱放到木盒中,决定等晚一些了再去找冯筠。此时窗外一阵大风吹过,拍得窗棂嗡嗡作响。他走过去看,只见庭前树影瑟瑟摇动,新栽的山茶花被吹掉大半,红衰翠减。

    赵素衣倚靠在窗边细细地看,一共落了四十七朵。幸好入秋之后白天变短,他没有无聊太长时间,数完地上的花,就差不多天黑了。

    赵素衣凑合吃了两口饭,拿上一盏明亮的灯,躲着沿途的侍卫,悄悄往马厩的方向去。

    路上有的地方很黑,不过他在渔阳都是半夜回家,胆量比从前大了不少。再加上是去见冯筠,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赵素衣来到马厩的时候,冯筠正在搬草料。他看到他,像是小小的蚂蚁遇到了大块的麦芽糖,惊喜之余,出乎意料又手足无措,下意识就想把怀抱的一捆干草藏起来。

    赵素衣双手背后,十指紧紧勾在一起,平静的声音里带了些许颤动:“不用藏了,我来问你几件事情。”

    冯筠抱着那捆干草,做出一个不太标准的立正姿势:“你问吧。”

    “你说你喜欢我?”

    “对。”

    “你喜欢我什么?”

    “不是喜欢你什么,我是喜欢你这个人。我说过,阿宝是独一无二的,别人无法代替你。”

    赵素衣听到这话,立刻张惶起来,整个人都变得拘束。他满脸火辣辣的热,脑子里又想往后退,但他忍住这个念头,迫使自己去看冯筠:“你会后悔吗?”

    冯筠摇摇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和赵素衣之间阻碍着太多东西。皇帝也好,朝臣也好,都是打鸳鸯的棒子。他脑子里装满了罗密欧与梁山伯般的勇气,语气温和:“不会。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会和你一起面对。”

    赵素衣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向了狮子骢的马房,牵出那匹毛色青白相间的大宛名驹,回身看向冯筠,目光一如皎皎的月色:“你也挑一匹马,东宫里随便哪一匹都行。跟我到赛道上跑三圈。你要是能追上我,我就答应你。”

    作者有话要说:  马厩一节有参考徐兴业《金瓯缺》,这个小说有些好康

    千里空收骏骨,出自辛弃疾《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觉有八征:《列子·周穆王》“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衰,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

    字有八病:元代李溥光《雪庵八法》“一曰牛头、二曰鼠尾、三曰蜂腰、四曰鹤膝、五曰竹节、六曰棱角、七曰折木、八曰柴担。”

    无筋无骨这一段,原句出自东晋卫夫人《笔阵图》 “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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