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应离合
赵素衣醒时, 天还没有亮。他记着凌晨时会有一批物资经过东门入城,燕郡遭了旱灾的不止渔阳,粮食也好、药材也罢, 都是周遭县镇从指甲缝里扣出来捐的。
他不敢辜负这样重的心意,脑子里一直有根弦紧绷着,只有亲眼看到这批物资入城,才会安心。
赵素衣一睁眼, 发现冯筠并没有在。身边一团扭成葫芦的被子,大大咧咧地摊在床上。他伸手探向冯筠的被窝, 里头的热气早就散掉, 凉凉的, 人应该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穗儿睡在隔壁屋里, 赵素衣不用担心起床时会吵醒她。他穿好衣服,把自己的被子叠成四四方方的一块,规整地摆在床尾,越发衬得冯筠那绞成麻花的被子狰狞。
“这姓冯的, 懒死算了。”赵素面露嫌弃神色, 但还是挽起袖子,给冯筠收拾好。他打算做点饭垫垫肚子, 走入小厨房里, 看到灶台上有张被石头压住的纸条。
纸条上字迹张牙舞爪, 犹如狗爬, 一看就是冯筠的手笔。赵素衣把纸条拿起来,他对他说:“今日有事,我得早点出门。饭已经做好了,是菜米粥。味道太寡淡,我放了些盐。”
字条的左下角还画了两个微笑着的简笔小人, 手拉着手。
赵素衣觉得两个简笔小人可爱,笑了笑,叹也似地说:“真幼稚。”
他将粥盛出来,叫穗儿起来吃早饭。又叮嘱小姑娘锁好屋门,如果陌生人再来敲门,一定不要理会。
临走前,赵素衣把冯筠画的两个简笔小人从纸上撕下来,暂时放在了钱袋子里面,随身携带。
赵素衣不清楚,其实冯筠在门槛上坐了一夜。冯老师满怀心事,脑袋里想得全是未来的事情。他害怕明天,又期待明天,就这样睁眼望着启明星升了起来。
冯筠给赵素衣和穗儿做好了饭,本来想等他们醒来之后一起吃。但这时候院子外头传来喊声:“冯先生,冯先生!”
冯筠听声音像是卢郎中在说话,赶紧走出厨房。他担心会吵醒赵素衣,向篱笆门外的卢郎中摆摆手,压着声音问:“卢郎中,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卢郎中一脸急色,招呼他:“冯三郎,你快来吧!慧娘要不行了,她想跟你说说话。”
慧娘就是告诉冯筠黑市事情的那名少女。
冯筠昨日才跟慧娘说过话,她除了时不时咳嗽几声,看不出像个有病的人。他悚然一惊:“怎么会这样快?通知她的家人了吗?”
“这病凶险,慧娘在三个时辰前突然恶化,药石罔效。”卢郎中疲惫的目光中皆是悲悯,“安全起见,眼下只能等火化慧娘后,才能通知家人来取走她的骨殖。”
慧娘是这个世界第一个叫冯筠为“冯老师”的人,她每日都白布巾捂着脸,冯筠不知道她具体长什么模样,只知道她有双爱笑的眼睛。
他还没帮她去安慰上当受骗的母亲。
“稍等,我跟家里说一声就走。”冯筠从身上摸出一封写给冯昭的家信。受渔阳封城的影响,信根本送不出去。他撕下一条白纸,向赵素衣交代一声后,跟着卢郎中出了门。
等冯筠赶到医馆的时候,慧娘只剩下了一口气。她病得太重,已经不允许外人再靠近了。冯筠远远隔着一道门,唤她:“慧娘!”
“冯老师来啦?”慧娘虚弱地咳嗽,“你你见到我阿娘了吗?”
冯筠不忍心骗她,歉然道:“对不起我还没有来得及去看你阿娘。”
“那就好,那就好。”慧娘听到他的回答,反而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她喃喃道,“冯老师,我也要死了,这件事可以晚点再告诉我阿娘吗?我阿爹已经病死了,我不想叫她太难过。你就说就说她从黑市上买的药很管用,我吃后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也许用不了多久能回家了。”
慧娘说到此处,已是哀哀地哭了起来。她年纪还小,无法避免地对死亡产生恐惧,一点求生的本能将她的眼泪逼出来,她啜泣道,“冯老师,我不想死的。我想回家,我好想回家,冯老师,你帮帮我”
冯筠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即将死去的女孩子。他不相信来生,今生事,今生毕。就算灵魂真的可以投胎转世,然而失去记忆,失去自我,便算不得上一世的“我”了。
人真的只有一辈子,所以冯筠才觉得难过。他和慧娘认识的时间不长,对她了解不多,只知她姓王,家里还有个母亲。
而她今年十五岁。
王慧娘的人生本应该是条坦荡的通途,却被迫中止在最漂亮的年纪,由圆圆满满的句号强行变成了缺失了的句号。仿佛一出烂尾的话本故事,结局一句匆匆未完待续,便真的未完待续了。
冯筠听着慧娘的抽噎声渐渐弱了,又一点点归于平静。到最后,只剩周围草丛里的促织在叫。
“慧娘?”他不死心,又叫她几声。
一片静谧之中,这个名叫王慧娘的普通女孩,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人间。
冯筠心里抑制不住地泛酸,他想起某篇史书中曾记载过一句:“连年旱蝗,人畜饥疫,死耗太半。”
这短短十六个字,竟是写尽千万人的一生。
冯筠抬起头远望初升的朝阳,在一片瑰丽霞光的映照下。不知怎的,他突然哭出了声。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伤心什么,或许是为王慧娘。也或许,是为很多曾努力生活却没留下名字的人。
这时候,外县募捐的第一批粮食和草药从东门进入渔阳。
这些物资很快被分好,准备派发到各家各户。赵素衣主动揽下这个活儿,要去给城里的居民送东西。杜县令想着赵素衣是太子,千金贵体,十分不同意他去涉险。只是实在拗不过,无奈妥协。
赵素衣领着人,沿着渔阳的每一条街道,挨家挨户敲门。有些人家已经空了,有些人家里只余下孩子。
每个开门的人,嘴上道谢,面上都隐有悲戚。
但有一户例外。
那是位中年妇人,她虽然身着孝衣,但眼睛别有一股奕奕的神采。赵素衣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说道:“娘子这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瞧着这般有精神。”
那中年妇人微笑:“小郎君,我家女儿就要痊愈回家了。我托人求到了一味神药,说是可以治疗疫症。”
赵素衣觉出蹊跷来,蹙眉问:“神药?”
中年妇人才要向赵素衣细细讲述神药的功效,但记起他是官府中人,那药来路不正,万万不能说。只好改口:“小郎君不知道吧,这一阵子城中都在传将有圣人出世。这神药的药方子就是圣人赐下的,人吃了一准好!”
赵素衣听出这“圣人”有股子邪教丨味,反问:“如何确定人吃了一准好?医馆的大夫都不敢这样肯定。”
赵素衣这话说得晦气不讨喜,中年妇人面色不虞,不过念在他年纪小,也就不计较:“普通郎中怎么能和圣人相比?我亲眼见过,有病人服了这药,三日后痊愈的例子。我女儿吃了圣人的药,一定可以早早痊愈,少受折磨。”
说着,中年妇人又用一种肯定地语气解释,像是在说服赵素衣,也似乎是在说服她自己,“这一小瓶药可是花了我七贯铜钱,一分钱一分货,要价这么高,东西不会差到哪里去。”
一贯铜钱就是一千枚铜钱,等于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能够买二百斗米。
中年妇人相当于用一千四百斗米换了所谓的“圣人神药”,这笔钱不是小数目,可以算是她现有的全部家当了。
赵素衣不禁担心:“娘子,那你以后呢?”
“以后再说以后的事情,我有手有脚,还能赚钱,女儿能活下来就好。对了,你等一等。”中年妇人转身到屋中抱出一个红木盒,“我女儿爱吃桂花糖,这几天城里管得越来越严,我要想再见她还要等半个月。要是郎君有机会,可不可以把糖转交给我的女儿,她就在城东卢郎中的医馆,姓王,小字慧娘。”
赵素衣知道中年妇人是谁了,冯筠跟他说过,有个女孩子的母亲上了当,花大价钱在黑市里买了疑似天仙丸的东西。
赵素衣眼神定定地,他看到这位母亲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神采,心下不忍,硬生生把“你上当了”这四个字吞回腹中。
赵素衣一双手紧紧抓着衣角,恨不得现在就去扒了赵平安的皮,并想问他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以治病的名义行骗,给这些无辜的人一些虚假的希望?到时候他们发现自己上当,那该多绝望?
自私贪婪是人性,善良温柔也是人性。坏人可以被同情,但不值得被原谅,永远不值得。
“郎君?”这位母亲见赵素衣发呆,唤他一声,犹豫道,“如果不行的话,就算了。”
“可以,”赵素衣勉强挤出笑,他神情温柔,轻轻说,“交给我吧,我帮您把糖送给慧娘。”
母亲听到这话便欢喜:“多谢郎君了!”
赵素衣告别了她,在送完粮食之后,来到卢郎中的医馆。他经过打听,才知道那个叫慧娘的女孩子已经在今天早晨死去了。
他茫然地抱住了那一盒送不出的桂花糖,脑海里想起,自己帮阿爹批阅奏疏时,很多地方官员时常会在结尾处写一句祝词:
“盛世长安,万岁永寿。”
那些乡绅王侯从来不提,这世道折磨人,一直不分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