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寄蜉蝣
街上静悄悄的, 赵素衣抱着装满桂花糖的盒子,再次走入医馆内。他问清楚王慧娘火化的时间,又拜托卢郎中:“能不能晚一阵再通知她的家人?”
卢郎中对王慧娘家中的情况也了解, 她的父亲前天才去世,一圈亲人几乎都染了病,只剩下位母亲。如果在此时将慧娘的死讯告知母亲,这母亲八成会活不下去。
“我明白。”卢郎中看着赵素衣, 瞬间想起数年前留在渔阳救灾的崔家一娘,她也有这样一双颜色温柔的眼睛。他只知赵素衣是官府中人, 慨叹道, “小郎君, 有没有人和你说过, 你很像年轻时的皇后殿下。”
“有。”赵素衣没挑明自己的身份。崔嫦死时,他年纪还太小,有很多事都是通过书本记载才知道的。
赵素衣知道阿娘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她出身地方豪富之家, 却不是女德女戒教养出来的闺阁淑女, 天然地带着一股倔强桀骜。甚至还在赵素衣四岁时,跟随赵柳远征瀚海, 将领土扩张至小海以北, 把大燕的军旗插到那片冻土之上。
果决与聪慧是世人对崔嫦的形容, 以至于做雕像时, 经常将她刻得英姿勃发。赵素衣每每看到这些雕像,总有种幻灭感。因为在赵素衣的印象里,崔嫦总是温柔和善的,说话声都和她本人一样纤细翩然,根本不像可以握住刀的样子。
从某种程度上, 赵燕燕同崔嫦很相似。
他忍不住问卢郎中:“皇后殿下她年轻时是什么样子?”
卢郎中苍老的眸子亮了亮:“殿下她年轻时十分活泼,慧心巧思。当年渔阳闹灾,疫情扩散到整个燕郡。太祖起事,殿下与陛下留在这里。当时城中大事都由陛下决断,殿下则组织人四处走访。谁家少粮食和药,她就去送,有时候也会到医馆来帮忙。
“我当时看殿下年纪轻轻,就问她,‘娘子,你整日接触病患,就不害怕吗?’殿下笑着回答说,‘害怕。但是天生我材必有用,老天爷让我在这个世界里走一遭,那我就不能白活一次。我心里有个很大的梦想,希望以后的穷人都能看得起病,吃得饱饭,都有钱赚。若我死去,他们能好好的活在世间,就是我曾经来过的证明,也不亏。’”
卢郎中又道:“先前燕郡流行过一册叫《燕国秘史》的话本,这书写得很不好。燕郡疫情的事情片字未提,只道皇后殿下散尽家财收买各路英雄豪杰,其实她离开渔阳的时候已经没有钱了。”
《燕国秘史》的大名赵素衣也听过,本朝第一禁书。只是越禁越卖,屡禁不止,近两年才从市面上消失。
此时,一个遮着大半张脸的医女从他们面前经过。她步履匆匆,双手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药,蹙着眉,明显被烫到了。
赵素衣看她眼熟:“是月娘吧?”
卢郎中点点头:“是月娘,薛姥姥认养的女儿。薛姥姥身体不好,她跟我学过一阵子医术,好照顾老人。月娘少时贪玩,遭了人贩子。因为不听话,才会被毒哑了喉咙卖进南园。薛姥姥曾寻找过她的亲生父母,只是她父母早已搬家,不知去向。”
赵素衣想到月娘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看着她忙前忙后,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惭愧之情。他向卢郎中说:“以后有时间,我也会到医馆来帮帮忙。”
“对了。”赵素衣把桂花糖交给卢郎中,“这是王慧娘的母亲让我带给她的,麻烦先生放在她身边吧。”
卢郎中接过桂花糖答应下来,又打量赵素衣,老人家眼光毒辣,瞧出他像是那种被家里娇纵着长大的孩子。卢郎中怕赵素衣吃不了苦,劝道,“小郎君想来帮忙,我先道声谢。只是现在医馆里的事务繁重,有时辛苦得连饭都吃不上”
卢郎中话说一半,赵素衣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打断道:“让我试试吧。”
卢郎中本来想拒绝,但少年执拗的语气和眼神,瞬间令他想起已故去的皇后,忍不住问:“郎君,你叫什么名字?”
赵素衣思考片刻,笑道:“冯三,我有空就会过来帮忙。”
他没等卢郎中说话,借口有事,转身走出了门。
赵素衣朝县衙的方向走,路过南园,崔嫦曾经住过的地方。在初秋的风里,他仿佛又听到阿娘的温雅嗓音:
“我心里有个很大的梦想,希望以后的穷人都能看得起病,吃得饱饭,都有钱赚。若我死去,他们能好好的活在世间,就是我曾经来过的证明。”
赵素衣能够想象到,当年他阿娘在说这番话时的模样。她会露出如白云般轻柔的笑容,一双浅色的眼睛里满溢自信的光。
如果她还在世,这时候一定会到渔阳来。就算这片土地充满了离别与顽疾,她也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活下去的机会。
“阿娘。”赵素衣望着南园紧闭的大门,极小声地叫了一声。当然,他不会得到任何回答,也不会有谁推开门从南园里走出来,唤他的乳名。
她已经死去十年。
赵素衣在门外默默立了片刻,选择继续向前。他刚回到县衙,杜县令便大步迎上来。他神情复杂,额头上满是汗水,慌道:“殿下,找到了!”
赵素衣一头雾水:“找到什么了?”
杜县令道:“这次的疫病,可能是从小郑村传过来的。渔阳城里第一个看诊的病患,是名十三岁的女孩她哥哥是信差。半个月前,她哥哥往小郑庄送了封信。回来后高烧不退。他们就按民间偏方简单治着,还没三天人就病死。后来这一家人也出现症状,父母请了位赤脚大夫瞧病,也是按照风寒治疗。
赵素衣留意到一处细节:“赤脚大夫?”
杜县令面露难色:“前一阵城里粮价太高,不少人都勒着腰带过日子,有点钱都是买粮食,谁会想到这是瘟疫?”
他看看赵素衣的脸色,继续道,“彼时旱灾严重,大家都是逮到什么吃什么。很多人都吃坏了肚子,大家都爱找赤脚大夫。可是那赤脚大夫早被传染,一传十,十传百,变成了如今这般规模。”
赵素衣低头摆弄手腕上的长命缕,他在这一刻回忆起阿娘年轻时的梦想,体会到何谓兴衰须臾,自言自语似地念了句:“这才刚过去十年。”
杜县令没听太明白:“殿下说什么过去了十年?”
“没什么。”赵素衣松开长命缕的穗子,看向杜县令,“为什么小郑庄的事情没人通报?”
杜县令面露苦相:“小郑庄位置偏僻,当时旱情严重,渔阳城都救不过来,实在是实在是顾不得。”
赵素衣听后轻叹一声,他静默良久,又道:“我想去一趟小郑庄。
杜县令听出赵素衣语气强硬,这并不是一个商量的句式,而是命令。他大感为难,心里觉得这位太子殿下太胡闹、太不守规矩。
杜县令考虑良久,硬着头皮劝:“殿下,小郑庄那边危险。”
赵素衣清楚杜县令在想什么,他想了想,唇角微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意:“陛下乃是天子,得天庇佑。而我是陛下的儿子,天潢贵胄,自然也是被上天眷顾的。杜明府,你去帮我准备准备,午后就出发去小郑庄。”
杜县令本来就不善言辞,一时间被赵素衣这番说辞噎得半个字都说不出口。想要反驳,但稍微说错,就是不敬天子。他支吾半天,脸都涨红了,十分不情愿地向赵素衣行礼:“是,殿下。”
赵素衣准备好一份午饭带给穗儿,告诉她自己今晚有事,不回来了。穗儿懂事,认认真真地向他说了一声再见和平安。
赵素衣带着她的祝愿,骑上马,同数名官差和医馆大夫前往小郑庄。
小郑庄距离渔阳城不算近,途中要翻过一座山。他们走到半途,走在最前方负责引路的官差忽然停下,高声询问:“殿下,前头挡着一具尸体,是否要将他们移开?”
一具尸体?
赵素衣下马去瞧,他走了不远,就看到路中间横着趴着尸体,看衣着应该是个女人。谁也说不好她是什么时候死去的,经过多日的风吹日晒,已然腐化成一具白骨,大部分散落在地,只有一点骨头被破旧的衣衫松松垮垮包着。
一名官差觉得晦气,未经允许,用佩刀将尸体朝旁边移动。这一下,却是露出她怀抱里的东西来。
那是一个襁褓,里头裹着婴儿瘦小的骨。
没有人知道这对母子遭遇了什么,猜测孩子死在母亲之前。而母亲抱着他,想到渔阳城里领一口能救命的粥。只是她没有走到,也饿死在了路上。
赵素衣望见这一对骸骨,心里有某个地方瞬间被触动,感觉到莫大的悲恸。人的一辈子,对于亘古不变的天地来说,生如蜉蝣,刹那而已,本质上和路旁春生冬亡的野草没有区别。
但人心终非草木,岂能无情。
赵素衣脱掉自己浅蓝色的外袍,俯下丨身,将衣服轻轻盖到了这对早已死去的母子身上。他抬头望向远方,只见碧蓝天空中日月朗照,满目秋草离离,叹了一声:“葬了吧。”
他和几名官差一起将这对母子安葬在路边,稍作休整,继续往小郑庄的方向去。
夕阳时,一行人来到了小郑庄。
还未进村,赵素衣就感觉到了一股荒凉。大道两侧,本应是生长庄稼的沃野。现如今只有成片枯死的麦苗以及新生的一丛丛野草,满目的黄和杂乱的青。
赵素衣的马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蹄声亦变得轻。
一行人走入小郑庄。
村子里很安静,很多民宅已无人居住。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上挂着只燕子风筝。风筝尾部系了支短笛,风过时,会有笛声婉转地响。
这是此处唯一的声音。
有位官差提醒道:“殿下,小郑庄可能没有人了。”
“再看看。”赵素衣不想轻易离开,按照村庄的情况,小郑庄规模不小。如果还有人活着,还能救一救的。
他们又沿途吆喝,希望有人谁回答一两声,可惜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
小郑庄的确没有活人在了。
病死的人需要火化,赵素衣决定挨家挨户地收敛遗骨,就地焚烧。
他走进一户人家,这家院子里的柿子树侥幸没被旱死,经过两三场雨,如今已经缓过来,枝叶间冒出点绿意。
那屋门开着一扇,赵素衣放轻脚步,迈过生有细小青苔的台阶,走进门去。地上的老鼠久不见活人,被他一惊,嗖地四散跑开。
这时暮色四合,屋内光线晦暗不清,一切都灰蒙蒙的。他微微睁大了眼睛,借着一点夕阳余晖,看清了屋中的景象。
正对门口的墙壁中央,挂有一副落满尘土的仙人画像。画像下摆放着一张供桌,桌面有几个碟子,几团已发霉变质的大米黏在上头。
而桌下则躺着个早已死去的人,依稀看得出是个中年男子。他双膝屈着,双手合十,生前像是在祭拜。
男子身前,还放着一块白布。布上爬满了歪歪扭扭的字,像是初学的小儿所写:
——渔阳为龙兴之地,当今皇帝赵柳失德,上天才会降灾警示。草民王祥瑞一心向道,谨拜圣人玄灵上仙,请上仙保佑我全家平安,无病无灾,百害全消。
未几,医官来报,屋中还有三具尸体。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一位与王祥瑞年纪相仿的女子,以及一位十几岁的少年。
赵素衣“呵”了一声,对着墙上的仙人画像露出了嘲讽的笑。不过那笑容很快就垮了下去,名为悲伤的情绪明晃晃写在了他的脸上。
赵素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胸膛里的一颗心跳动得极快,登时出了满身的冷汗。他颤抖着,缓慢着蹲下,缩成了一团。
他看着那张写有大逆不道言论的白布,猜测这位名叫王祥瑞的村民或许不认得字,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户。为救家人的性命,才笨拙地去学,希望能得到仙人的垂怜。
但是仙人的故事只是一场骗局。旱灾过后,村中的各家各户早就没有了存粮,王祥瑞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些大米,他和他的家人没有选择填报自己的肚子,而是供给画中的仙人,可见他们一家都虔诚地相信了拙劣的谎言,相信会有仙人来救他们。
赵素衣能够想到,赵平安是怎样愚弄他们的。给几颗能够产生幻觉的药丸,让这里的人产生自己能够好起来的错觉,最后心怀希望,在不切实际的幻觉中死去。
他又想起杜县令说,小郑庄的事情大概发生在半个月之前。如果能够在听闻渔阳旱灾之初赶来,也许会早早发现这里的情况。如此,王祥瑞家四口人会得到救治,曝尸荒野的那对母子也不会死,渔阳依然是座适宜安居的小城。
赵素衣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的遗憾,他抱着膝盖不说话,泪水一颗颗从通红的眼眶里滚出来,在人前显出了最脆弱的模样。
同时,他心里又生出一股痛恨。他从来不知道,人与人之间可以怀有这么大的恶意。小郑庄数百条人命,对那伙邪丨教而言,只是上天对于赵柳篡位降下的灾祸,死有余辜。
凭什么?
赵素衣再也忍不下去了,他一抬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慢慢站起来,抬腿踹翻了供桌,阴沉着脸,走向玄灵上仙的画像,伸手抽出刀。
这把名为大夏的刀,雪亮锋利的刃擦着鞘,发出巍巍地颤鸣声。犹如龙出沧海,怒而长吟。
他一刀将画像劈成两半。
若说从前,赵素衣还对赵平安这个人有几分同情和愧疚。但现在,这几分同情愧疚随着小郑庄的人一并逝去了。
他现在只想要他的命。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一改,填个坑先,小月亮下一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