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作蚕丝
外面还下雨。
赵素衣看到穗儿的头发都有些湿了, 没着急去接那封信,领着她往屋子里走:“先进屋吧。”
穗儿没张嘴,小小地“嗯”了声。借着屋里的灯光, 赵素衣看见她脸上挂着几道泪痕,许是方才被敲门声给吓得。他拿出一块手帕,蘸了些热水给她擦脸。
他将小姑娘的仪容收拾干净了,才从她手里接过信, 拆开封口,拿出里头的信纸来瞧。
关于郑乌有这个反贼的身份, 赵素衣之前怀疑过高阳长公主。不过见了这封信, 他心里忽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郑乌有”可能不止一个人。
之前在祁县时, 那名绰号“子虚”的妖道曾说, 他师兄“乌有先生”在长安城寻到了李春娘,并点化了她。
不过依照高阳长公主的秉性,应该不会当那个猥琐道人的师兄。而长公主也亲口承认了和李春娘确有关系,她和妖道的师兄在长安可能共用“郑乌有”这个假身份。
很可能也是这个人, 在高阳长公主死后取走了一部分涉及到邪丨教的关键证据。眼下他送信过来, 无非是两种可能。一种是想倒戈投诚,用从长公主那里得来证物向赵素衣谈条件。另一种则是以这些证据为诱饵, 设下陷阱。
总之都没安什么好心思。
赵素衣皱着眉展开了信, 那上头只写着一句话:
“草民郑乌有, 七日后酉时, 邀请殿下至燕雀街魏记杂货铺相见,有要事相告。”
“燕雀街?”冯筠将燕雀街黑市的事情对赵素衣说了,又道,“这七天之后正好是黑市开市的时间,他想引我们过去?”
“他叫我去我就去?”赵素衣嗤笑一声, 拿着信的手略微抬高了,信纸紧挨着烛火,蹭一下被点着了。他垂眸望着燃烧着的信纸,眼睛里映照出离离火光,“现在这种情况,官府明令禁止百姓私下集聚,等明天我跟杜县令说黑市的事情,到时候带人去将燕雀街查封,凡是涉事人员,无论是谁,一律押入大牢。”
冯筠见那火烧得烈,担心赵素衣会被烧了手,过去就将信打到地上。他使劲踩了几脚,把火踩得灭了,抬起头对赵素衣打趣道:“今晚一把火,流浪你和我。孩子你这是在玩火,玩火尿炕。”
赵素衣盯了冯筠一会儿,似乎对他“玩火尿炕”的说法有些不满。冯筠以为赵大小姐要刺自己几句,脖子一伸,做出一副自认为刚正不阿的倔强模样,嘴里念:“您说吧,我洗耳恭听。”
赵素衣瞧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做派,却是笑了。他慢慢站起来,将纸张的灰烬从眼前踢开,低声问:“冯先生,你热的粥呢?”
“冯先生”这三个字着实令冯筠想到老婆对丈夫的称呼,他看着赵素衣,神情中无端地添了几分笨拙:“你为什么这么称呼我?”
赵素衣奇怪道:“你不是个教书先生吗?”
“对,我是。”冯老师这才反应过来,尴尬道,“粥还在锅里,你等等,我去给你盛。”
虽然窗外雨势渐小,小厨房只有几步远。冯筠想着雨水会落到碗里,还是拿了把伞。锅里的粥热乎乎的,就像是他心里的温度。
冯筠端着粥很快回去,他和赵素衣在灯下又说了会儿话。他们先哄着了穗儿,随后就寝。赵素衣累了一天,脑袋一沾枕头便沉入梦乡。
可是冯筠难以入眠,他心里头揣着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就这样思绪纷乱地睁着眼。
冯筠听着外面淅沥沥地雨声,扭头注视着赵素衣。赵素衣睡时一直都是安安静静的,暖黄色的烛光笼在他脸上,将白天里的骄矜气悉数掩去。好比汹汹海潮褪去后露出的珊瑚礁,尽是温柔的颜色。
冯筠登时老鹿乱撞了,他单身四十六年,头一次产生这样奇怪且强烈的悸动。那种名为情绪的感觉,在这一刻好像变成了实质化的东西,不停地在他心口处冲撞,犹如一树桃花遇见了春风,刹那开放。
他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浑身的汗。
赵素衣被惊醒了,他还困着,只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含糊道不清地说:“又怎么了?”
冯筠避开他的目光,匆匆起身:“我去趟茅厕。”
“嗯。”赵素衣又闭上眼睛,抱着被子翻个身。他头发散开,缎子一样铺在凉枕上。冯筠想起自己帮赵素衣系辫子的时候,它们软软顺顺从掌心里滑过的触感。
冯筠再也坐不住了,趿拉上鞋就朝外面走。他打开门,此时小雨绵绵,卷着一些秋初晚间的寒气扑到他脸上,微有凉意。
冯筠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托腮望着天空。他后知后觉,自己是最近的不正常其实是单方面恋爱了。
这种感受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本人也稀里糊涂地不太清楚,但一想古人将这种情况称赞为“情不知所起”,又觉得是种幸运的浪漫。
冯筠这棵开花的老铁树只欢喜了一瞬,又犯起难来。不为别的,只因他记起赵素衣的身份。就算近乎执拗地叫他“阿宝”,从称呼上把他拉到普通人的位置,也不能改变他是殿下的事实。更何况,赵素衣明显被寄予厚望,太子之位稳得如同蓝翔老师傅亲手焊死的那种。
皇帝不会同意这门亲事,朝臣也不会同意,就连魏国公府的家人也不会同意。
这是一段除了当事人自己,不会被任何人祝福的感情。
然而以上种种,都是建立在赵素衣也喜欢他的前提上。
如果赵素衣不喜欢他呢?
冯筠依照对赵素衣的了解,如果知道自己怀了这么龌龊的心思,定会将自己一脚踹倒,并且大骂肮脏恶心。
他一想到这种场面,便害怕了。分明喜欢,却不敢宣之以口,果然是种慢性的折磨。诗人都爱写闺阁里少女欲语还休的情事,并引此为美。其实想想也对,相思本来就是脆弱纤细的,天然一股离愁,最害人怜惜。单相思还要成倍,轻若蛛丝,看起来黏,其实稍微一碰就会断开。
冯筠登时产生了个极其大胆的想法。他想把赵素衣藏起来,藏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只让他看着自己一个人,谁也不许他见。
仅仅瞬间,冯老师就被这偏激的念头吓了一跳,想道:我应该是个既不可爱、也不迷人的反派角色,坏透了。
冯筠暗骂冯老师两声,直觉告诉他,最好的办法就是维持现状。赵素衣还会当他是好朋友,皇帝还会是和蔼的赵叔叔,朝臣还会称赞他年少有为,家里还会其乐融融。
多好。
从确定单方面恋爱,到单方面暗恋,再到单方面结束,居然连一个时辰都不到。这恋情进展得忒快了,另一个主角甚至都没睡醒,就被分了手。
冯筠越想,越抑制不住地难过起来,他单身多年,竟先知道了失恋是个什么感觉。他觉得离谱,也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恰如天上的月亮,只有一日美满,此后夕夕成缺。
他低头看到赵素衣送的长命缕。被编在一起五色丝绦就像是难解的情事,在手上和心上缠了一圈又一圈。
冯筠又生出一点小小的希冀,心道:阿宝对我如此温柔,没准心里也有我。
他脑子里乱乱的,半天也没个头绪。想来想去,摸出一枚铜板,打算叫老天爷帮忙做决定。
如果扔到正面朝上,就去问问赵素衣能不能给个基会,无论结果如何。如果扔到反面朝上,此事作罢。改口去问问赵素衣跟不跟他拜把子,两个人当一辈子好兄弟。
他终是放不下。
冯筠打定主意,默念两遍规则,屏气凝神,扬手把铜板抛起来。
台阶年久失修,砖与砖之间出现了几丝缝隙。铜板被雨水一打,直挺挺地插进一道砖缝中。既不是正面,也不是反面。
冯筠:“”
他沉默良久,忽然悟了一般,望着那枚铜板感叹:“谢谢你,老天爷,竟是让我这个成年人全部都要。也罢,我先和他结拜,再和他表明心意,徐徐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