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李金花
坐等右等,总算是在左锐着急的要重新打电话回去找人的时候,小次妈妈抱着一个布袋子来了着急忙慌的赶到了医院,看着瞒不住了,先把情况简单的和左锐交代了一下,并且说明是黄思夏怕影响左锐高考自己生死不肯往外传的,不然这么严重的事情早该告诉左锐的,
左锐抓住小次妈妈的手,“那您知道我妈卡里的十万块去哪里了吗?”
小次妈妈有些为难,但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哪里还有十万,你妈为了不让你奶奶带走你,那十万早就给了你奶奶了,昨天我们来县里之后她进医院复查,我去取钱,等我再回医院时,你妈妈就已经被推进重症室了,我猜想着应该是遇见了你奶奶,在集市上我就好像瞧见了她,还提醒了你妈妈要小心,你奶奶知道你妈妈定时会来检查,好几次都在医院守,一到暑假你妈妈有钱,你妈不给她就威胁说要上法院把你抢走,你妈很害怕,给了几次,这次不知道是不是你奶奶狮子大开口,你妈没有那么多钱被气倒了。”
小次妈妈把手里的包拍了拍,继续说:“本来我想回去拿卡取钱先帮你妈垫着的,不过现在你付了钱,我赶紧拿着我的钱回了家,毕竟几万块也不是小数目,回家之后下暴雨,我带着小次没办法出门,今天你三叔叔来接我,我就知道你要问什么,就把你妈藏在我这里的病例全部带了来,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紧接着,小次妈妈又将前些年的情况简单的和左锐说了一下,让左锐好好衡量一下要怎么解决。
左锐心口一阵刺痛,但不得不很快镇定下来,出门的时候家里连门都没关,让小次妈妈先回去帮忙照看着家里。
左锐的奶奶,李金花,年轻的时候出了名的嗜赌成性,家里本来有一个儿子三个女儿,后来左锐的爷爷出门打工往家里寄了不少钱,但是回家不但没有看到家里有任何改善,反而还卖掉了一个女儿,所幸的是,当时左锐的三姑姑,左家的三姑娘并没有卖的太远,左锐的爷爷花了一笔钱将三姑姑赎了回来,爷爷也为了保护孩子辞职回家在家附近找了个工作,李金花非但没有改善,还怂恿爷爷把三个闺女送出去。
她所谓的送出去到有钱人人家过好日子,当然是要收钱的,爷爷不堪忍受李金花无底洞一般无法填平的赌欲,盛夏的一个早上,在几个讨债的人将家里砸的稀烂之后,带着三个女儿远走他乡,这么多年杳无音讯。
没了左锐爷爷的支持,李金花很快将家里输的底朝天,不过李金花这个人重男轻女,舍得卖女儿,却舍不得卖儿子,东拉扯西拉扯竟然把左阿富带大了,左锐的爸爸左阿福知道自己的妈妈是什么德行,到了年纪梗着脖子就是不愿意娶亲,李金花这才没办法信誓旦旦要戒赌,后来的几年,就真的再也没有出去赌过。
左阿福是个皮相清秀,忠实肯干的小伙子,又是个知识分子,思想超前胆识过人,年纪轻轻就帮助村委实行了鱼塘联包的政策,如果不是李金花,那些说媒的三姑六婆恐怕早就将左家的门槛都踩烂了,也就轮不到左锐的妈妈黄思夏。
黄思夏是隔壁上水村的,因为鱼塘联包政策被家里赶到下水村学习技术,左阿福和黄思夏一见钟情,黄思夏不顾家里阻拦,几乎是与家里断绝了关系,嫁给了一穷二白的左阿福。
谁知道结婚之后,李金花瞧着黄思夏善良无知,又用当初帮助黄思夏进了左家的门为恩情,不断的从黄思夏手里拿钱去小赌,最后竟怂恿着黄思夏将上水村村委给的补贴款交到了她手里保管。
补贴款十万,李金花拿着这笔钱,第二天就消失了。
那个时候黄思夏刚怀孕,受不了这个打击,一病不起,差点连孩子都没保住,左阿福也因为补贴款的漏缺失去了乡委一职,但是功过相抵,勒令还清补贴款即可,不做其他惩罚。
于是一九八四年的夏天,本来风光一时的左家,短短几天,成为了两个村的罪人,黄思夏的爸爸最终还是舍不得,掏光家底给了黄思夏两万,次年左锐呱呱坠地,黄思夏因为孕后郁结一身病痛,左阿福咬牙强撑,才最终带着这个家一步一步慢慢好起来。
后来婷婷的奶奶回村选出海的年轻人,左阿福想去黄思夏拼死相拦,最终左阿福拗不过黄思夏放弃了计划,临出发前婷婷的奶奶又来好言相劝,出去一趟,家里不仅能还完债,可能还能翻新一下小楼,左阿福经不住无债一身轻的诱惑,最终还是去了。
于是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的左家,在左锐七岁的时候,失去了男主人,黄思夏因此断了左腿,成了村里唯一一个欠着国家债的寡妇。
左锐不知道的是,他去医院找黄思夏之前,黄思夏正在拧开一瓶烈性农药,但是农药送到嘴边,左锐心灵感应般在深夜寂静的医院走廊上,大喊了一声妈妈,那一声妈妈,救了黄思夏一命,将黄思夏拖回了深渊的边缘。
李金花早就将骗走的那十万花光了,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黄思夏有了十万补偿款,悄摸着找到黄思夏要分那十万块,黄思夏念着左锐年幼,不肯给,李金花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律师,一条条一款款的将法律摆在桌面上,要带左锐走。
为了留住左锐,黄思夏谎称十万只剩下五万了,另外的五万还给了村委抵债,而且要李金花当场签下字据,拿走四万块从此和左家断绝关系,放弃左锐的一切抚养权。
四万也不是一笔小数目,李金花要钱心切,根本没看黄思夏字据上写了些什么,就签字盖印拿钱走人了。
失去劳动能力的黄思夏这些年一直靠着左邻右舍的接济和自家鱼塘简单的收入将左锐拉扯养大,好在左锐争气,不仅将自家的鱼塘打理的好好的,成绩也是一路飘高,从来不用黄思夏过分担心。
但是左锐越长大,就越像左阿福,黄思夏开始夜夜梦见左阿福拿着她亲手缝的小方包从外面回来,刚要进门时又被滔天的巨浪卷走,左阿福绝望的眼神以及夜夜重复的噩梦让黄思夏开始长期失眠,有一次在田里摘辣椒,突然眼前一片漆黑长达三个多小时,到医院一检查,说后脑勺长了个肿瘤,但不是恶性的,考虑到左锐的学费和学业,黄思夏选择定期筛查和吃药抑制。
上天并没有因为黄思夏的善良隐忍就给予厚待,年迈的李金花找到黄思夏,要求黄思夏给赡养费和生活费,起初要的不多,黄思夏每个月给两百块,后来左锐上了高三,李金花变本加厉,以去学校闹事为借口,将生活费涨到了一千,眼看着左锐前途在手面临高考的当口,黄思夏再一次选择了隐忍。
而这一次,李金花以左锐已经毕业不需要生活费为由,要求黄思夏一次给清一年的生活费,总共要一万。
黄思夏不肯,拉扯间推倒了黄思夏,黄思夏嘴角有血李金花也害怕,李金花趁着人多抢了黄思夏的钱包一走了之。
术后三天。
黄思夏心虚的喝着左锐喂的浓白的鱼头汤,半开玩笑道:“这下好了,不仅腿不好使,脑子也不好使了,嘿嘿。”
左锐抬头一个白眼,黄思夏赶紧低头喝汤。
“阿锐”黄思夏的声音有些哽咽,终于还是低下了头,所有隐忍的眼泪都再此刻涌上心头,然后砸向左锐刚好举起的勺子里。
左锐于心不忍,叹了口气。
黄思夏:“你都知道了?”
左锐:“知道了。”
黄思夏:“你爸爸的命钱,我实在是守不住,对不起阿”
左锐:“为什么不告诉我。”
黄思夏似乎更加委屈了,“我早就应该告诉你的,妈妈没什么见识,一直被骗,我应该早些告诉你,你有主见,那些钱”
左锐深吸了一口气,“不是钱的问题,算了,没了就没了以后会有的,不说这些,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头有些痛,腰也有些痛。”
“医生说头痛是正常的,腰痛,可能是你和奶奶拉扯的时候撞到了,过几天会好,你什么都别想,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我都会解决好,治病的钱是借的尤斯的,你别瞎操心还钱的事情,我也会还,这都是小事,知道了吗?”
黄思夏点头,看着床边这个眉目清秀高高瘦瘦的男孩,已经长成了一个大人的样子,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这次回家之后,你搬回楼上住吧,原先的房间。”
黄思夏眼神闪烁,道了句不用。
左锐拿出病例,“之前睡在那间房间的时候,你总是做噩梦,明明那么害怕,为什么还要坚持住在那间房子里呢”
黄思夏将病例盖起来,陷入了无法挣脱的回忆。
“阿锐,你知道嘛,你其实和爸爸长的很像,从眉毛到眼睛,鼻子嘴巴,都一模一样,甚至连皮肤都是晒不黑的白里透红,以前我很羡慕爸爸,总说一个男人,却比我的皮肤还好,你和爸爸的唯一不同,就是一头长头发。
爸爸在新船出海之前还随其他船出过海,寄回来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是你现在这个发型,可能是船上没条件剪头发,因为你爸爸是不喜欢这么拖拉的发行的,但最后那一面,你爸爸就是留着长长的头发,细长严肃的眼睛,那张照片刚到手里不久,我实在是太想你爸爸了,计划着带你去看你爸爸的时候,来信说爸爸出事了。
之后你爸爸其实回来过,站在家里的客厅里,浑身都是水,手里紧紧握着他的相机和我做的方包,但是他站在楼梯口,怎么也上不了楼,他不能说话,就只能费劲的推动客厅的桌椅板凳,后来有一次我起夜看到了站在角落里的爸爸,我冲上去抱他,可是很大的浪从大门冲进来,爸爸就这么紧紧的拉着我的手,跟我说着什么,我听不清,越是抓的紧想要拖住你爸爸,我就越容易醒过来,等我再冲下楼,爸爸就已经被巨浪冲走了。
妈妈住在楼下,并不是因为害怕噩梦害怕爸爸,而是妈妈每一次都抓不住爸爸,妈妈难过,但是我相信总有一天,妈妈会抓住爸爸的,妈妈会将爸爸从巨浪中拖回来。”
“或者,”黄思夏哽咽着,“或者妈妈被爸爸拖进浪里,一起卷走,不论哪一种,妈妈都愿意。”
左锐盯着黄思夏认真的泪眼,心底一片荒凉,他有些无措,回头看了一眼半靠在空病床上疲惫的尤斯,尤斯摇了摇头。
左锐帮黄思夏盖好被子,哄着黄思夏入了睡,然后和尤斯一起关门出了病房。
一块大大的牌子写着神经内科,左锐站了很久,最终还是敲门走了进去。
医生的话,将左锐彻底打入了冰窖。
黄思夏对于自己没能阻止左阿福出远门一直心怀忐忑,知道左阿福出事之后这种忐忑变成了深深的自责,随着左锐慢慢长大,黄思夏的生活负担越来越小,心里负担就越来越重,于是总是一次一次幻想左阿福其实没有死,只是被巨浪卷走了,等待着她去拯救,为了让左阿福回家能够早点找到她,她还特意搬到了楼下,但是她故意没告诉左锐,想着将左阿福救回来,再给左锐一个惊喜。
医生叮嘱左锐,既然黄思夏已经出现了如果不能拖回爸爸就被爸爸拖走的想法,一定要十分主意黄思夏的日常行为中是否有过激或者不正常的放空行为,通常患者陷入臆想之后,对现实生活中的牵挂越小,越容易随梦境的发展放弃自己的生命。
也就是说,如果有一次噩梦的挣扎中,黄思夏没有挣脱梦境,而是被拖入了深渊,那么她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亦或者陷入过度幻想,表征是疯疯癫癫,所有的记忆都回到左阿福没出事之前。
左锐坐在医院的走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低头一看,自己不知道何时学会了尤斯不好的习惯,将自己的手背掐的又青又紫,他平稳了呼吸和心情,起身往病房去。
尤斯一直静静的坐在旁边,既没办法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一直以为他自己很孤独,甚至可以用惨来形容,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么遥远本来和他一丝一毫关系都不可能有的角落里,有些人正在尝试着接受生活带来的致命打击。
左锐的房间有一个相册,相框的边缘摸索的图案都消磨,但是照片依旧崭新,左锐甚至从来不敢将照片拿出来生怕沾上一点灰尘,照片的背后,有一行字。
“儿子,保护好妈妈,爸爸很快就变成英雄回来了!”
左锐的爸爸有没有变成英雄尤斯不知道,尤斯只知道,黄思夏对于左锐来说有多么重要。
吃过药的黄思夏尤其嗜睡,左锐沉在黑暗中坐了许久,轻声对尤斯说:“陪我去喝酒好不好。”
尤斯犹豫了一下,同意了,拿了床边的外套。
左锐选择了一家深夜开门的路边摊,“你将就一下,我没钱请你进馆子。”
“我可以”
左锐搬出凳子坐下,打断尤斯的话,“我家的规矩,不借钱不赊账不吃白饭。”
尤斯沉声道:“好。”坐在了左锐对面。
被泉水冰镇过的啤酒局促的窜进雕刻着冰凌形状的透明玻璃杯里,激起许多虚无不值钱的泡沫,左锐拿着筷子顶着酒杯,看着泡沫迅速消散,这些无处可去的虚无泡影正在快速的窜进他心里,将他一颗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心,一起化为泡影,再一颗一颗破碎,最终左锐的胸腔里什么也没剩下,一片惨白。
尤斯端着薄薄的浅绿色塑料酒杯,杯口有些磨损,换了一只浅红色的,杯口上有浅浅的牙印,想了想,又换回了那个浅绿色的杯子,至少看起来比较新。
澄黄的啤酒倒进绿色的杯子里,被夜色和灯光笼罩着,呈现着倒人胃口的棕褐色。
菜还没上,左锐就着一小盘花生米喝了三瓶啤酒,才停下来歇口气。
两人无话,左锐拿筷子敲着桌面,又去夹花生吃,被尤斯拦住,换了一双筷子。
左锐拿着新筷子,又看了看尤斯紧皱着眉仿佛不得已才坐在凳子上的难受表情,不由得一股无名之火窜上心头,并且为这把火找到了准确的出口。
左锐起身把酒杯一摔,杯子中剩余不多的啤酒被扬的到处都是,左锐一抹胳膊上的泡子,大骂道:“早就知道你瞧不起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酒杯脏是不是?筷子也脏是不是?你特么以为它想在这里做便宜的酒杯吗?还有这瓶你拿都不想拿的啤酒,在市中心的餐馆里,卖八块,在这里卖两块,你以为它是自己选择在这里被你喝的吗?你以为我想在这里死耗着吗?我全校第一,被保送都没去,却在这里拖累拖累这家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