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情敌
不,尤斯不想听,他又看见熟悉的男人的脸,还有其他很多的脸,男的女的,他们往上爬,拼命的往上爬,似乎要闯进门来,尤斯一把推开门把手,连滚带爬的回到床上,钻进薄薄的毯子底下。
但是毯子太薄了,挡不住从门口吹进来的寒意。
“喂!”
一声有力的呼唤,直击尤斯的心底,尤斯猛地掀开毯子,果然看到左锐坐在床边,皱着眉很担心的眼神。
左锐的身影挡住了门,挡住了风,但是左锐似乎不高兴,尤斯努力眨眨眼,看不清左锐的脸。
然后左锐扬起手,挥了尤斯一巴掌。
尤斯重新睁开眼,这回看清了,左锐额头上都是细碎的汗,坐在床边,一手按着他的肩,一手按着他的头。
“左锐。”尤斯有些脱力,但是左锐要起身走开的时候尤斯反手拉住了左锐的手,余恐未消,“你别走,我做恶梦了。”
“我知道,你一直在喊你不知道,你梦见什么了?”左锐依言坐下,靠在床头上。
左锐本来睡的好好的,梦境模糊让他飘飘欲仙,结果房间里面一阵异常的响动惊醒了他,左锐还以为房间里有老鼠,不打算管的,暗光中却看到一个人影直直的向阳台走,给他吓得直接原地清醒,一个健步把尤斯捞了回来。
尤斯白着脸低着头,神色晦暗。
“噩梦,不记得了,梦见你不在房间,然后我把书丢到楼底下,其他都不记得了。”
尤斯避重就轻的说着话,左锐却一脸严肃。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走到窗子边上去了?费好大劲才把你抱回来。”
“啊?”
“没事,你应该是梦魇了,起来喝杯水吧。”
左锐端过来一杯水,同情的看着尤斯。
生病的人,发病的时候自己却不知道,这很可怜。
尤斯喝完水,起身到窗口吹吹夜风,时间不晚,远处灯火通明,近处风扑落叶,深青的树叶子在空中打转。
左锐安静的站到尤斯身边,“不是想听故事嘛,两包烟,现在讲给你听。”
尤斯笑道:“你的故事,值两包烟嘛?”
左锐也笑笑,笑的很悲伤,“或许值吧。”
“婷婷姐的奶奶,原先是我们这里第一批出去谋生的女人之一,她胆子大有谋划,很快在大城市里找到了一份随船出海的工作,由于自己本就是养鱼捕鱼出身,虽这里的河塘和外面的海不同,但是道理都是相通的,很快她就得到了老板的赏识,得到了一个新船出海测试的任务。
新船出海,一般随新船出去的那一批人,不管以后怎么样,这条船他们都可以无条件上去,并且拥有对这条船的指挥权,那时候老板还承诺第一批随船的人,往后这条船的每一次出海,都可以分到等额的利润。
新船的测试和检修一做就是好几年,等到测试通过可以出海的时候,婷婷的奶奶正好生了一场大病,那个时候她已经四十岁了,身体大不如前,出海可能也会有点困难,但是奶奶不想放弃这么好的发财的机会,于是在村里选了几个精壮的年轻人去给老板做事,举荐出海,其中就包括我爸左阿福,婷婷的爸爸何梁,也就是奶奶说的何有粮。
我爸去的时候我五岁出头,我爸出去了半年不到,往家里寄了很多的钱和东西,我妈总觉得好日子要到了,张罗着搬去和我爸住到一起,也好有个照应,等到要出海的时候,反而是婷婷的妈妈抢先过去上了船,做了船上的炊妇。
于是几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就这么随新船出了海,没多久,就传回消息说新船遇礁翻在了海里,人船两失,尸骨未寻。
消息回来的时候我正在上学,等我放学回来,我妈已经住进了医院。
但是别人不知道,我家虽然穷,我爸却是个十足的摄影谜,他走的时候带走了家里的相机,如果他把相机带上了船,一定会留下很多资料,我将这个信息报了上去,不久后老板说,船上是有相机,但是卡胆已经不见了,我不信,闹了许久,天天哭吵着要见我爸。
再后来,事情平息了,家里去了人的都补偿了十万块,再怎么闹,事情也不会有更改了,更何况那个时候我还很小,即使察觉到事情有不对的地方,也没办法做什么事情,直到一年后婷婷的爸爸突然回来,村里再一次轰动。
何有粮回来的时候缺了一只胳膊,带回来了那只没有卡胆的相机,和一些其他的遗物,详细的说了遇难的整个过程,又重新给每家每户发了钱,还修了路,你看到的门口的那条水泥路,就是何有粮出钱修的,做完了该做的补贴,何有粮带着婷婷搬到了市里,买了房子买了车,还几次想把奶奶也接过去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说要搬走,奶奶就会闹出很大的动静,后来摔了一跤,慢慢的也就变成了现在这样,加上内心的愧疚和折磨,近几年还出现了癔症,有时候又像是老年痴呆。
好在我妈够坚强,为了我,慢慢的好了起来,前面半年村里都说我妈会疯掉的,也还好没有。
我的故事讲完了,你觉得,值两包嘛?”
尤斯沉默了许久,左锐以为他又走神了,正准备喊他,尤斯却回过头,眼底看不清是什么情绪,或是悲悯,或是冷静,只说:“所有的烟都堆在那间房间的衣柜的最下层,你要抽可以去拿。”
左锐点点头,看不出悲伤,好像讲的不是自己的故事。
尤斯疑惑道:“这么多年,你没有想过要查清楚当年事故的原因吗?”
左锐低下头,长长的头发遮住了侧脸,“想,而且我一定会的,只是”
只是他和黄思夏艰辛生存,找真相并不是左锐的执念,照顾好黄思夏才是。
逝者已逝,生者,才是最难过的。
左锐的印象中,自己的爸爸一直是个很冷静的人,反而何有粮胆识不足,若不是何有麦抵死不去,也轮不到何有粮跟着去出海。
如果真如何有粮所说,新船触礁时他躲进了船舱,那么爸爸也一定能够及时躲进船舱。
而老板说的,却和何有粮的说辞对不上。
老板说,何有粮被海浪冲到了沙滩上,因此被路过的村民捡回了一条命,而剩下的人,却被浪卷走一无所踪。
等黄思夏带着左锐和老板对峙的时候,老板又改口说是先躲进了船舱,然后被浪卷到了岸边。
左锐也曾经想过去质问何有粮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也知道质问的意义并不大,这件事情,一搁置就是十年。
如今他考上了大学,等他去了s市,自然有的是机会打听。
尤斯安慰道:“逝者如斯,节哀。”
“节哀?说的轻巧,不明不白的,节什么哀?”
虽然没执念,节哀却大可不必。
尤斯一顿,错愕的眼神闪闪发亮。
左锐意识到自己过激了,这件事和尤斯并没有任何关系,是自己为了两包烟愿意说的,这会儿却冲尤斯发脾气。
“对不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左锐重新扎起头发,将手里的烟尾用纸抱起来,掏出打火机烧成灰烬,然后扫下楼,任风吹散。
没多久,槐树下出现一个一拐一拐的身影,从后门钻进了左家,接着是轻微的关门声,水声,和几句低浅的叹息,被远处一如既往的犬吠所掩盖。
夜深了,虫鸣悄息,窗帘轻巧的扫着地面,凉风吹进来,舒适的让人直犯困。
左锐转身进房,尤斯跟在身后,安慰的话说不出口,只能默默的拍了拍左锐的肩膀,然后走向床的另外一端。
两人躺平,左锐将薄毯子放在两人中间,从柜子里找了个枕头给尤斯。
“昨天看到你头歪着睡好像很不舒服,我不睡枕头,这个给你。”
尤斯接过枕头,枕头上果然一股淡淡的奶香,还有柜子里陈年的木香。
尤斯刚想说话,左锐突然转身一手捂住尤斯的嘴,做了噤声的指示,尤斯侧耳,门外出现了脚步声,声音靠近,两人同时闭眼装睡。
黄思夏轻轻推开左锐的房门,看到房里两个人都躺的直直的,转身下了楼,尤斯睁眼瞧了瞧,脚步声又响起,尤斯赶紧躺平。
黄思夏抱上来一床毯子,盖在尤斯身上,又把另外一床毯子铺在左锐身上,忍俊不禁道:“别装了,把毯子盖盖好,晚上要下雨,记得起来关窗。”
左锐咧咧嘴,“好吧,你怎么知道我们没睡。”
“你看尤先生,眼镜都没摘,还穿着衬衫,恐怕澡都没洗吧?赶紧去洗澡,还眯着眼呢?”
尤斯不好意思的爬了起来,找了双拖鞋去冲澡。
左锐尴尬道:“下次我让他更敬业点,妈你先去睡,等下我自己来关窗。”
“好好,我去睡了,你们也早点,明天早上我去趟镇上,你们晚点起的话锅里会煲粥,记得起来把电拔了。”
“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小次妈妈跟我一起,她正好也要取钱。”
“好。”
黄思夏下楼,顺手把楼道里的灯都关了。
“啊!!!”
楼下传来一声惊呼,左锐赶紧起身去看怎么了,黄思夏站在楼道里不好意思的冲卫生间的尤斯道歉,原来黄思夏顺手把卫生间的灯也关了。
黄思夏顺手关灯关习惯了,以前左锐经常抹黑洗澡上楼,这一顺手把尤斯吓一跳。
尤斯洗完澡出来还处在惊吓当中,慌忙上了楼,拖鞋都没穿,左锐一直在笑,似乎没见过这么胆小的人。
左锐抱着被子,笑够了自己卷被子酝酿睡意。
尤斯听见外面开始打雷,吹了一会风,关了门窗,爬上床睡觉。
只是尤斯可能迷迷糊糊中爬错了边,第二天醒的时候,他端端正正的睡在左锐的位置,而左锐不知道怎么转到床尾,抱着他的大腿流口水。
尤斯甩开左锐伸进他裤管的手,翻身坐起来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半了。
雨后的空气中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天空洗净碧蓝,树叶也格外的翠绿,远处的山腰环着云带,山顶似乎还散发着彩光。
尤斯心情大好,叫醒了睡得正熟的左锐。
左锐睁开眼,一脸不高兴,“你下楼去把电饭煲的电拔了吧,顺便把灶火风门盖上,记得留一个孔。”
尤斯一愣一愣的,他并不知道什么是风门,又摇了几下左锐,左锐彻底醒了,顶着一头炸毛,挑着两只睁不开的眼睛,阴森森,“你要是说不出吵醒我的理由,我就把你从窗口扔下去!”
尤斯指了指远处,“我想去采风,你带我去空旷点的地方取景好不好?”
左锐看了看窗外,“今天的景色太普通了,采什么风?要去你自己去!”
尤斯晃了晃自己手里的烟,“带我去,五包烟。”
左锐翻身继续睡:“昨天你都说需要的话我自己去拿,你不会忘记了吧?”
“我现在反悔了。”
“你怎么可以这样出尔反尔?”
“你昨天还耍我,咱俩谁也别说谁,你耍我在先,我出尔反尔一次,算我们扯平一次,不去的话,昨天答应给你的两包烟也不给你了。”
“我不会自己去拿吗?”
“我告诉你妈说你偷我东西。”
学坏容易学好难,尤斯要学左锐耍赖了太简单了。
左锐被噎的无话可说,没好气的翻身起床,“真没良心,我都把我的位子让给你睡,你昨天还压了我半天,我的伤口都给你压裂了,早上起来你就是这么气我的。”
“伤我看看。”
“我不!”
两人前后脚下了楼,左锐把锅里的粥盛出来放在桌子上,出门去洗漱,发现萧婷婷已经在门口的椅子上拿着尤斯的书在看。
左锐看了一眼萧婷婷的花衬衫觉得很眼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发现自己穿了一件一样的,不禁有些高兴,一蹦一蹦的去河里洗脸,尤斯端着茶杯出来,看见左锐手里的牙刷,一脸震惊。
“昨天你妈给我用的牙刷,是你的?!”
左锐不想搭理他,自顾刷牙洗脸,进屋吃饭。
尤斯满脑子都是那个牙刷想的心里直打鼓,多恶心啊。
可好像没人在乎,尤斯只能自己恶心完抓紧学着他们蹲在河边脑袋冲着河刷牙,然后漂散牙膏泡子直接洗个脸。
洗漱好坐下喝粥,南瓜粥熬的很浓,金黄的粥上面窝着半个鸭蛋,旁边是黄思夏为他单独准备的咸菜碟子,而左锐旁边只有粥碗。
尤斯将咸菜碟子推了出去,示意左锐吃,左锐别过脸,故意大声,“我可不敢吃,有人可是要找我妈妈告状的!”
尤斯一脸无奈,“不告状,你吃。”
左锐这才得意的喝起粥来。
吃完早饭,天气要晴不晴要雨不雨的样子,左锐穿好裤子,如约带尤斯去采风。
下过雨的田间路很不好走,尤斯穿着皮鞋一直脚滑,左锐在前面走的很快,萧婷婷跟在尤斯后面一直忍笑又担心。
好不容易到了一处干田,这片田没有开垦种地,刚下过雨,泥半软不湿,正好给尤斯插画板。
画具是出门临时做的,三根棍子一块木板一个夹子做了个画板,一只铅笔和十几张白纸。
尤斯说,在大城市好一点的画板都可以上千,他曾经买过一块有签名的画板,花了一万多,那个人的名字左锐记不住,也不感兴趣,只是觉得有钱人的钱真好赚,因此又坑了尤斯两包烟。
插好画板,尤斯拿着笔在前面比划来比划去,迟迟不下笔,左锐呆呆的看了一会儿比划动作的时候沉敛的尤斯,却没有耐心看他一直比划也不下笔,走到远处自家的稻田里去拔野麦子去了。
本来他是极不愿意萧婷婷和尤斯独处的,但是这几天他也想明白了。
他喜欢萧婷婷,不代表萧婷婷不能喜欢别人,他没有资格剥夺萧婷婷幸福的权力,既然萧婷婷喜欢尤斯,他应该气度大点,至少还有公平竞争的机会。
但是左锐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深陷在泥泞里的双脚,又看了看远处安静的讨论着作画的一双碧人。
自己真的有机会公平竞争吗?
甚至他为了钱,还不得不巴巴的让情敌睡到自己床上,不仅睡了,还撕开伤疤只为了换两包甜了吧唧的烟。
左锐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会告诉尤斯这些,可能是联想到何梁和尤家的关系,想从尤斯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
什么也没看出来,尤斯什么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