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柏油马路

    十字街铺柏油马路那年，我五岁，轮到我出场了，但这个故事里我连重要配角都算不上，纯粹打酱油。

    我想说说打酱油的这段经历，很多记忆是错乱的，模糊的，可能言之不成理，但笔在我手，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铺柏油路那几天，正值夏季，艳阳高照，路上都是沥青的味道。有人专门看着刚铺上柏油的路面，严防别人从路上经过，因为沥清没晒干，还是软的，一过就会留下印子。

    压路机很高，比村子里所有人家的拖拉机都要高，压路机把柏油路压得整整齐齐，非常光滑。

    柏油路修好那天，四条街道上聚集很多人，小孩尤其兴奋，我有很多玩伴，文心，李光谱，那天跟我玩的是另一个人，她在上篇打过酱油，在本篇还出过场。

    她叫李得霞，她家住在我外婆家西边，两家仅隔一道篱笆，我去外婆家比较勤，久而久之就认识了这个比我小两岁的女孩。

    这个李得霞是个“外来户”，她是突然降到十字街的，我以前在姥姥家从没见到过她，也没见过她父母，一天她父母带着她回来，姥姥的邻居家围着好多人，都来看她一家子。

    我不喜欢跟她一起玩，我喜欢跟比我大几岁的大姐姐一起玩，我对李得霞若即若离：有人跟我玩我就甩开她，没人跟我玩我就跟她凑和。

    李得霞竟也跟我有相似习性，她也喜欢跟比她年龄大的女孩玩，因此虽然我不怎么待见她，她却很待见我，见到我必一路跟着我，用大人的话说，“像小尾巴似的，甩都甩不掉”。

    那天在光洁的柏油马路上，我俩来回奔跑着，跌倒也不怕身上沾土，有调皮的男孩还在柏油马路上翻跟头。

    大人们比我们现实得多，他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忙着把家里要晒的麦子往柏油路上摊，大半天时间就能晒干，麦子干得牙齿都很难咬动。

    村子里各家都要借着柏油路的事庆祝一番，有的是家里炖只鸡，有的是逢会时割两斤肉。黄老头那几天最忙，几乎去他家串门的人都有一个要求：唱几天大戏，大家热闹热闹。

    那几年村里经常唱戏，我尤其喜欢看黄老头的大儿媳妇粘着胡子扮演诸葛亮，她唱《收姜维》，摇着蒲扇，念念有词。村里老人不喜欢《收姜维》，说一听就犯困，念词太多，唱得很少，不像秦香莲的戏文，随便俩人对唱都跟吵架似的，让人听着就精神。

    我却很喜欢她拿蒲扇的范儿，摇啊摇的，很像一位智者。当然，那时我听不懂戏，一直以为姜维是类似麦子、棉花一样的农作物，不然怎么会用“收”这个字呢，虽然我们村不种姜维，其它地方一定种。

    我去外婆家玩，再次遇到“小尾巴”李得霞，李得霞扬眉吐气，也不怎么粘我了，她炫耀她姑姑就要回来，她姑姑也会唱戏。她说完，一手叉腰，一手比划唱戏的手势，架子摆得足，她一直摆着，想让我夸她，我比她大两岁，到底比她聪明点，把她晾在那里，心想她姑姑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是喜欢黄老头的大儿媳妇。

    我俩都没什么记性，虽然发生了上面这个不愉快的小插曲，那天我们俩还是玩了一下午，我们在大姥爷家的院子里玩玉米子儿串成的“石子”。

    大姥爷人很温和，我一点都不怕他，他经常从卧室小草囤里拿东西给我们吃，有时候是糖，有时候是鸡蛋糕，那时我总觉得大姥爷的小草囤是个百宝箱，里面啥吃的都有。

    我们在大姥爷家玩“石子”，前院里听到李得霞的妈妈说话的声音，李得霞顾不上跟我玩，往前院跑，嘴里喊着“妈妈”。

    李得霞的妈妈见到李得霞，高兴地把她抱起来，她妈妈个子矮小，胳膊却很有劲儿，毫不费力地弯腰把李得霞抱在怀里，她妈妈见到我，笑着说我也来了。

    李得霞妈妈长得小巧，又很瘦，眼睛却大大的，一笑眉眼弯弯。她是外地人，说话是外地口音，用村里人的话说，“说话口音很蛮”，据说老家在四川山里面。

    村里人对外地媳妇很好奇，她刚嫁过来那段时间，经常有人跑到她家看个新奇。

    新鲜劲一过，大家渐渐发现这个媳妇不大对头。有邻居去他们家，她涮完锅从厨房出来倒涮锅水，一没留神泼了邻居一身，这没多奇怪，毕竟邻居来得太凑巧，奇怪的是锅里竟然还有抹布和箅子忘拿出来了！这事经口口相传，大家再一印证，又听说她竟然去地里干活把锄头落在地里头，这下她粗心大意的名声可传出去了。

    李得霞粗心大意的毛病看来是遗传她妈，李得霞上学时做数字试卷，能把题号和后面的小圆点一块看成小数。

    这都是后话了，此时李得霞还穿着开裆裤，腻在她妈怀里不下来，非要她妈抱。

    没多久听到拖拉机“突突”的声音，李得霞妈妈把女儿放下来，说她姑姑从地里拉树枝回来了。

    李得霞又跑着去门外，她妈妈在后面喊小心车。

    我决定回家，李得霞这个白眼狠，对我也搞“若即若离”，以后我不找她玩儿。

    我生着闷气往外走，还没走到大门，就隔着横着的木门见到拖拉机拉着马车，开拖拉机的不是李得霞父亲，而是一个女人。村里很少见到女人开拖拉机，偶尔犁地时见到一个，大家就惊奇得不得了。

    因此我顾不上生气，一门心思看那个女人开拖拉机。她长得好看，看上去很能干——在我年幼的认知里，只要会开拖拉机，其它事一定也都会做。

    她很有气质，头发很多，很长，用一根皮筋绑着，打扮不时尚，却让人心生亲近。

    她把车熄火，一把抱起李得霞，李得霞巴巴地用方言喊她姑姑，她问李得霞有没有想她，李得霞很夸张地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说天天都想。

    她终于把李得霞放下，见到我，她摸着我的头，笑着看我，问李得霞我是不是她朋友。

    李得霞的妈妈把头往东一扭，说我是雪杏的闺女。

    李得霞的姑姑，即李景华，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而后又轻松地说我都长这么大了，她笑容大方，坦然，好像我跟别人没什么不同，这让我心生好感。

    她不像我在街上碰到的一些人，那些人在我身后指指点点，说我是雪杏的女儿，然后像拼命认证自己是好人似的，他们会立刻对我表露出同情，有那好事者，还会走到我跟前，问我想不想我妈。我说想，他们更同情我；我说不想，更能增加他们的话题，说看雪杏的报应来了，亲闺女都不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