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雪杏消失
李景华离开十字街的第四个月,她的邻居雪杏结婚了。
雪杏嫁到北街,就是她横竖看不上的姓彭的那户人家。
李景华离家那几天,雪杏不在家,她在她大姐雪珍家。她是怄气出去的。
结婚前她家没少闹腾,她死活不肯嫁给那人,雪杏妈强势,坚决不同意退婚。雪杏的父亲死得早,一家子只剩下雪杏和她妈,母女俩天天吵架,像仇人一样见面就眼红,发展到后来俩人争着绝食,周边邻居好歹劝住了,又被周围人轮番劝说,雪杏最终同意结婚。
婚礼那天,新郎家吹吹打打地过来接,据参加过那场婚礼的人说,雪杏那一天连个笑脸都见不到,活像别人欠她钱似的。
婚后的雪杏变化很大,最大的变化是不爱打扮了,从前描眉抹口红,结婚后一头卷发懒得打理,乱蓬蓬一片,索性成很短的短发。
在娘家时她下地干活很勤快,家里几亩地她分担大半,结婚后却连夫家的地在哪里都记不清,经常有邻居拿这事向她开玩笑,故意问她家里哪个地有几亩几分,她脸一甩,对人家爱搭不理,这下她好吃懒做的名声更坐实了。
村里人是很爱起哄的,有人起哄打不听话的孩子,有人起哄人家两口子吵架,雪杏这种情况,当然也躲不掉。
姓彭的那户人家是对父子,俩父子跟邻居一块围坐在大石头上吃饭,儿子经常被撺掇“教育教育”他媳妇,哪能公公丈夫下地干一晌午活儿,回来还得做饭伺候她,这媳妇好大的架势。好在雪杏的丈夫是个老实人,始终没动过她一手指头,雪杏的公公人也大方,说还是年轻人,以后的日子常着呢,以后慢慢学。
雪杏整天邋里邋遢,屋子里的地也不扫,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来,很快彭家父子为她这种懒惰找到借口——她怀孕了。
这下更得供着她,父子俩下地干活都得注意日头,到点就得轮流回家给她做饭。
有邻居看不下去,认为她就是看人父亲子俩老实好欺负,就换着法儿过来劝她,让她体谅体谅人家,不体谅丈夫,好歹体谅下老公公。
劝得雪杏生厌,家里只剩她自己时,干脆从里面把门锁上,邻居来串门也不开。
当然,还是有人夸她的,尤其有媳妇跟丈夫吵架,或者儿媳妇跟公婆吵架,就有人夸她从不跟家里人拌嘴,这时候就有见惯世面的老大娘插嘴:“整天伺候她吃伺候她喝,再跟公公丈夫吵架,她占不住理。”
孩子生下来后,雪杏整个人胖了一圈,她精神反而好些,回家娘也变勤快了,结婚后她不常回娘家,即使她离娘家走路不到十分钟。
她回娘家是有原因的,原因很快在村子里传开:雪杏跟西街一个年轻男人来往频繁,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有的说在路上看到过雪杏跟那男人有说有笑;有的说在镇上碰到俩人一块逛街;有的说得更难听,怀疑她女儿都不是姓彭的……
她丈夫终于厉害一回,威胁要跟她离婚,两人最后还是没离成,倒不是因为还没领结婚证,而是一个月后雪杏离开了,随她一起消失的,还有跟她传流言蜚语的男人。
雪杏给姓彭的人家带来万分屈辱,从此以后那户人家的人走到街上,总会有人在背后对他们指指点点,虽然没有多少恶意,却好像成了一种习惯,即使雪杏的女儿也难逃一劫。
但雪杏押错宝了,跟她一块离开的男人两年后回到十字街,那个男人很快由家里作主订媒,下彩礼、定婚期,娶妻生子一气呵成,成为一个庸庸碌碌的男人。
雪杏的情况从他口中传出来过,他没有说雪杏的坏话,他说雪杏在一家电子厂打工,不到半年就离开,凑巧应聘上一家高级服装店当店员,那家服装店的衣服可贵了,一件好几万,穿着那家店的大衣,就算下雪天淋一路雪,走到屋子里抖掉雪花,衣服还是干的。
村里人纷纷猜测雪杏甩了他,还是他甩了雪杏,始终没个定论。
直到多年以后,我在十字街碰到景华婶,她告诉我雪杏不可能因为爱情跟人家私奔,她说雪杏根本不会为了爱情奋不顾身,比起爱情,她更不想一辈子当农民。
我曾跟雪杏一样,不安于现状,却苦于难以改变,但我是懦弱的,我从来没有勇气奋身一跃,不管结果是什么。即使她给了我、父亲、爷爷如此大的伤害,她抛弃自己的家乡亲人,她对不起很多人,但她对得起她自己。
我从没见过雪杏,只见过她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戴着红色发卡,怀中抱着她婴儿时期的女儿——也就是我。爷爷把那张照片放到相册里面,有次我要撕掉,他说我还太小,等我长到雪杏照片上的年纪,再决定要不要留着。
那张照片最终不知所踪,可能人跟人之间的缘份有时就是这样浅淡,即使有母女的血缘,也始终算不了什么。
我曾听到雪杏的消息,听说她过得不错,让我意外的是,她最终嫁给了一个平凡的男人。她在那家高档服装店干了七八年,见过形形色色的有钱人,没想到她最终还是心甘情愿跟一个搞服装批发的男人在一起了。两人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在浙江一带某个小城市定居。
几年前雪杏才开始回十字街,她母亲已经老去,母女俩多年不见,终于能心平气和地相处。上次我回老家也见到姥姥,姥姥灰白头发掉得只剩一小撮,连发根都是白的,丝毫看不出她年轻时跟雪杏互相绝食的狠劲儿。
在雪杏离开的那些年里,姥姥对我很照顾,她跟爷爷始终以亲家相称,经常帮衬我们家,爷爷去世时,她还过来哭了一阵。
对我来说,十字街的那拨人已经离开,在那个有着深刻记忆的地方,离开的不是我,而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