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破石臼
吴大爷从家里走出来,他比吴大娘大八岁,今年八十九岁。
他以前经常跟我爷爷玩“摆方”,那是一种简易的棋子游戏,那时候经常能看到大门口、田间地头,老头老太太席地而坐,捡根小树枝往地上画五横五竖,再捡点碎砖块或硬土块,双方就摆起阵来,往往厮杀一局又一局才肯罢休。
他看到挖出的石臼,手颤颤地指着它,半晌说不出话来。
洪大娘问他为什么激动,他平复一会儿,说:“这个石臼是我家的!”
其他人都不知道这回事。
美云嫂子感叹:“那这石头有些年头了。”
“八十一年了。”吴大爷想起儿时光景,“我八岁的时候,我家买的它。我到现在还记得,从集市上扛过来的,我爹扛一路,一肩扛它,一肩扛一袋子苹果。”
吴大爷白发苍苍,一脸褶皱,老得已经难以想像他八岁时的模样。
81年,村子里换过好几茬人了。
他们纷纷夸还是以前的东西结实耐用,新买的东西用不了多久就会坏掉。吴大爷抱怨就连电灯泡也不如以前的耐用。他抱怨完,突然转头看向我:“你还给我家换过好几次灯泡呢!”
我笑笑,这事我记得,我会换电灯泡,在我没读初中学物理前就会,看爷爷装过,看过几次我也就学会了,自打学会之后,我家电灯泡坏了都是我换。这项技能颇受欢迎,周边邻居谁家不方便换电灯泡,都是来我家找我帮忙换。
吴大爷紧紧盯着那块石头,仿佛见到一位故人,他说:“这块石头不要再埋地下了,栽棵树当地界子吧。”
他指着后面的一棵小树,说要把那棵小树挪到这里当地界子,听闻可能挪不活,他说:“我去街上买去,杨树苗才十几块钱一棵。”
他说着扭头就走,建设哥叫他都没叫住,不一会儿他竟从家里推出三轮车,那辆三轮车很破。
建设哥一看他推三轮车,气不打一处来,嚷嚷着早不让他父亲骑车了,一大把年纪骑车也不看路,大车过来也不知道躲,过两天就把破三辆车卖给收废品的。
李得霞拦住吴大爷,说她公公会去街上买树苗回来,他别乱跑了,街上汽车多。
吴大爷被夺走三轮车,只好又走到宅基地这里。他盯着破石臼:“以前我家就用这个吃饭,舂麦子,夏天吃凉面条还能当蒜臼用。”
光谱的大儿子,才十二岁的小阳,刚刚跑过来,他问:“它当蒜臼不会很大吗?它这么大!”他用手比划着,比划出来的大小比实际还要大。
吴大爷说:“家里人多啊,那时候吃不上好面。十几口人,都是吃红薯面条,吃一顿面条,要擀好几大张,用大锅煮,蒜要剥二十多头,小蒜臼根本捣不开。”
“大山哥,你家以前有这么多人?”洪大娘问。
“我兄弟八个,我排行老七,我爷爷奶奶,还有那俩打光棍的叔,都跟我们一个锅吃饭。”
“什么是好面啊?”小阳仰着头问,他瘦得像猴,很灵活,常常一溜烟不见了,一溜烟又出现,跟光谱小时候不太像,光谱小时候不胖不瘦。
吴大爷解释什么叫“好面”,这个词我记得,爷爷也经常这样叫,他们那辈人爱把小麦面粉称作“好面”,其它种类的杂粮面粉叫“杂面”。
小时候我最爱吃梨行那家馍店的杂粮馒头,杂粮馒头比白面馒头贵一点,爷爷就看不惯,说我没吃过苦,才会爱吃杂面馒头,不喜欢吃好面馒头。
其他几户紧挨着我家宅基地的人家也过来了,他们一齐量宅基地,洒白灰粉划定范围,建设嫂子洒白灰粉很随意,速度很快,却洒得很细很均匀,她这种能力不罕见,村子里常年洒化肥的人几乎都有这种本领。
见我盯着建设嫂子洒白灰粉,李得霞笑嘻嘻地问我:“你洒不了我妈这么好吧?”
我笑着反击她:“看你也不像会干活的呀。”
我猜她也洒不了那么均匀,她在外打拼多年,田里的活还是父母辈在干。
洪大娘似是感慨:“这种功力年轻人没几个会了。”
王良英大娘说:“还是不会的好,在外面打工两三个月挣得比在地里埋头苦干一年挣得都多,学这有什么用呢。”
没多久宅基地四周洒了一圈白灰粉,量出来的土地面积比文书上写的还多二十多平方,父亲说东边地界有点斜,文书上没写。
王良英大娘说:“这下建设占便宜了。”
我家跟建设哥讲的是总价,价格总共是十二万。
陆续有人带着冥黄纸经过,洪大娘问王良英大娘什么时候去张敛哥家,张敛哥在地里那间宅子里发丧。
王良英大娘说一会儿就去,人家家里忙,现在去还不够给人家添乱的。
建设哥给北街的大队书记打电话,问他在不在家,要去他家里拿文书盖章。
建设哥让我爸中午留下,他中午要在家里摆一桌,请几户人家吃顿饭,父亲推辞不用,办完事他就回去。
建设嫂子说:“那哪能呢,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也得吃顿饭再走。”
恰巧文心过来,见她手里拿的纸,王良英大娘问她怎么也去烧纸,两家是不是什么亲戚。
文心说没有,以前认识张敛哥。
洪大娘笑着说:“还一块相过亲呢,当然认识。”
文心大方地笑。
文心问李得霞去不去烧纸,李得霞说她有点事,她妈去送,她就不去了。
洪大娘问大家待会儿谁去看埋人,她跟以前一样爱凑热闹,哪家有红白喜事,她一定凑过去看看。
谁知推着轮椅的老太太和吴大娘竟听到了,两人兴奋地问啥时间去看,老太太更是要推着轮椅出发,一时让人哭笑不得。
我跟文心一块走,文心问我把宅基地卖掉会不会舍不得,我说不会,宅基地又不在我名下。
我说得嘴硬,却感到一种沉重,那是一种在众人面前不能表现出来的沉重——这里跟我彻底没有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