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地界子
美云嫂子家吃饭早,吃完饭没多久,父亲就开着他的小货车过来了。
他把小货车停在宅基地旁边的空地上,刚停下车,周边邻居就围过去,吴大娘的儿子,我称他“建设哥”的,过来给他递烟,他们开始白话。
没等建设哥说几句话,建设嫂子过来了,她先声夺人,把建设哥的话给压了下去,问父亲怎么一个人回来。
父亲说娜娜嫌来得太早,还没起床,上午跟她男朋友一块过来。
建设嫂子问起继母怎么没来,在城里生意好不好,建设哥一直插不上话,急得跟建设嫂子呛起来,他说建设嫂子总问人家家长里短,得先让他说正事,顺便让她回家找铁锹。
建设嫂子白他一眼,说时间早着呢,她说句话还招他惹他了,不过她还是回家去了。
建设哥说他跟地界周边的人家提前打好招呼,大队书记那边也通知到了。
父亲把地界子的大概位置指出来,那片有块大石头,挖出来就行。
建设嫂子从家里拿来铁锹,建设哥往手上呸一口唾沫就拿铁锹挖土。他没挖几下,手就被铁锹柄上的木刺扎到,他停手,说这铁锹很久没用,手柄有刺,铁都生锈了,需要磨下。
建设嫂子一看那根木刺,不自觉地笑出来,秦大娘还不厚道地说“这下老天爷帮你出气了”。
建设哥回家磨铁锹,没多久我们听到他在院子里用石头磨铁锹的声音。
吴大娘也问继母怎么没回来,父亲说她在看摊子,这几天正忙。
父亲说那个地界子埋得很深,一个人挖太费力,得再找把铁锹两人一起挖。
美云嫂子说她家有一把,应该能用,她说着就往家里赶。
一群人又围聚在一起,说话声音很大。
一个老太太推着轮椅从北边来,听说她九十二岁,她来找吴大娘玩的,两位老太太站在路边说话,说话声音大得像吵架,从鞋子是谁给买的,聊到哪个村的谁谁离婚了。
李得霞打趣她俩,别看两人耳朵不好使,一点也不耽误交流八卦。
一个骑电动车的男人从东街急驰而来,他到人群中停下,跟大家说话,他车子后座上有冥黄纸,有人问他是不是去张敛家。
他说他是张敛哥的初中同学,家里有点事,早早把纸送过去就得回家办事。
我却根本认不出他,尽管我在他们班待过好长时间,他也一点没认出来我,在闲聊中我听到他在东街的农田里包了几十亩地养猪。
他离开后,洪大娘说那个男人发达了,养猪赚很多钱,家里盖两栋楼房,大儿子和小儿子一人一座,以后他们两口子不用操太多心了。
王良英大娘说前几年赔得很慘,又是猪瘟,又是什么病,等到出栏一大半猪都死掉了。
邻居们又说起前几年养猪赔本、家家一窝蜂种辣椒也赔本的事。
建设哥很快回来,他把铁锹磨得蹭亮,铁锈不见踪迹。
他手上戴一双很旧的白手套,手套颜色已经泛黄。他挖起土来,父亲也拿上美云嫂子家的铁锹一块干活。
洪大娘说我父亲几十年不干农活,干起来还是像样。
父亲动作熟练,他谦虚地说:“这怎么会忘。”
洪大娘又说起我爷爷,她刚嫁过来那两年,我爷爷和父亲在农田里干活,都是一干一天,中午也不回来吃饭,夸他俩很能干活。
王良英大娘说雪杏刚来那年,就没见她下地干过活,王良英大娘刚说两句,被洪大娘使眼色,吴大娘急忙住口。
父亲一直挖土,没有说话。
我毫不在意,以前每逢集会,只要不太熟的人见到我,总会低声跟其他人说:“那就是雪杏的女儿”,紧跟在后面的一句,通常是“就是跟人跑的那个雪杏”。
雪杏是那个生下我的女人的名字,我不乐意喊她一声妈,她在我不到一岁就“跟人跑了”,“跟人跑”是跟男人私奔的意思,那个女人已经跟我爸结婚,因此算抛夫弃女跟人跑了。
她看不上我爸不奇怪,我爸老实,但在村子里,“老实”的近义词往往就是“窝囊”,她忍受不了丈夫窝囊。她私奔的那个男人也是西街的,离她家住得不远,她一去不回,自从跟人跑了,好多年没敢回家。
大家沉寂几秒,正尴尬时,父亲开口了,他说雪杏在浙江的哪个市,已经安家了,前几年村里有人在外面打工见过她,她现在过得很好,自己开服装店卖衣服。
我惊讶地看他一眼,没想到他能风淡云轻地说出来,他装作没看到我的注视,继续说:“都过去了,现在大家过得很好。”
洪大娘也说,现在大家天南地北,过好过差半辈子也都过去了,之后她转移话题,问这个地界子有多少年了。
父亲说有七八十年,十五年前旁边姓王的一家盖房子,挖出来过一次,挖出来之后又放回去了。
建设哥和父亲已经挖到半腰深,地界子还没出来,吴大娘问是不是记错地方了,地界子一般不会埋这么深。
父亲说我爷爷说过,地界子就在这个位置,棠梨树往东五米,就在那一片。
他们俩稍微扩大范围,继续挖,他们挖很久,终于挖到什么。
“这个就是吧。”建设哥说,用铁锹拍拍那个硬东西。
他们又挖几铁锹土,挖出来的土堆成了小土堆。
果然是地界子,地界子是舂麦子的大石臼,大石臼用布包着,布早已腐烂,石臼黯淡毫无光泽。
“这玩意儿现在可稀罕了。”年轻的邻居说。
“那时候石臼家家都有。”上了年纪的邻居见怪不怪。
吴大娘说起在石臼中舂麦仁的盛景,麦子将熟未熟,小麦刚刚由青转黄,从地里薅一捆小麦,剪掉麦穗在石臼里舂捣,烧开热水煮臼好的麦仁。她感慨那时候的麦仁好吃啊,特别鲜,特别滑,现在吃不到那样好的麦仁了,在超市里买到的麦仁都有一股苦味。
我小时候石臼就很少有人家用了,大家都去面粉厂把麦子打成面粉,文心家一直放着一尊石臼,她奶奶像吴大娘一样,一直对用石臼舂出的麦仁念念不忘,我有幸吃到过一次,确实好吃,但跟下乡拿麦子换的麦仁差不多,我吃不出细微差别。
那个大石臼粗糙,有豁口,洪大娘说埋的时候就有缺口,好好的石臼没人舍得埋到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