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字街
直到我们吃完饭,李得霞也没走。
我们聊了很多,洪大娘问起她那位唱戏的姑姑来。
李得霞说她姑姑和姑父在城里办幼儿园,这几天也回来了。
洪大娘说景华——也就是李得霞的姑姑,说景华年轻时长得好,又唱戏,给她说媒的人特别多,人多得恨不能把她家门槛踏破,谁知道她跟南街的海峰看对眼了。海峰当然长得不磕碜,浓眉大眼,两人相貌倒是般配,就是一个小学没毕业,一个要考大学。
海峰妈那个愁啊,生怕儿子被景华耽误,结果还是被耽误了,好好的一个大学苗子竟没考上大学,又是做木工,又是学维修,还好他有本事,在村里办几年小学,又去城里办幼儿园了。
李得霞也附和说她姑父很有本事,在城里办的幼儿园规模挺大,一年收入不少。
洪大娘忆起往事,她说景华和海峰俩人能成,多亏了李得霞。当年海峰他妈死活不同意儿子跟景华交往,海峰他妈是个爆脾气,一冲动去西街大队的大喇叭上吆喝,让景华离她儿子远一点,故意办她难堪。景华也不是善茬儿,带一伙人冲到海峰家,连李得霞她妈这个新来没几年的媳妇都抱着小李得霞给小姑子撑腰。
恰巧海峰不在,海峰妈和景华一伙人吵吵嚷嚷,很多邻居过来看热闹,最后被劝走的劝走,被拉走的拉走,唯独小李得霞忘在海峰家了。
李得霞闹着回家,海峰他妈只好把她送回去,一大一小走在街上,从南街走到西街,她刚才还跟人家吵架,现在手里牵着人家孩子,别提有多少人看到就笑了。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明知故问孩子是谁家的,打那以后,海峰妈就不怎么反对俩人来往了。
洪大娘问:“景华有两个闺女对吧?”
李得霞点头。
洪大娘又问,景华有没有因为没生儿子受她婆婆的气。
李得霞说没有,她姑姑的婆婆挺喜欢俩孙女,俩孙女从小被她看到大,她没亏待过俩孩子,俩孙女跟奶奶特别亲。
没多久,队里的大喇叭响起,通知七点半准时在十字街放烟花。
洪大娘收拾完锅碗瓢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说正好我们都去十字街看烟花。
我问什么烟花。
美云嫂子说我赶巧了,年底每户收了一百块钱,集资买烟花要在十字街放,结果烟花买回来,收到上面通知不让放,现在大家都放假回来,也没说不让放,就想趁五一把烟花都放了。
李得霞说她得回家带孩子一块看,我们把她送到大门口,她摆手让我们回去。
我家老宅子门口有一盏路灯,柱子很高,灯光昏暗如豆,聊胜于无,李得霞经过我家老宅子门口之后,就消失在黑黢黢的夜幕里。
没多久,我和美云嫂子、洪大娘一块出门,洪大爷说他有事,待会儿他自己上街。
我们沿着往常去十字街那条路走,很快走到主街道。
虽然离十字街有段距离,已经能看到街上很多人,逢会时北街会摆满布匹,此时街上干干净净,人头攒动,摆上几个布摊子,就跟逢会差不多了。
我问洪大娘现在会上生意好不好,洪大娘说五天一次的会还能逢起来,隔天一次的逢集几乎逢不起来,集上买家少,周边有好几个大超市,经常打折,集会的生意都被大超市抢走了。
我记得,以前每到农历5号逢会,后来又新加一个1号会,为了新增的这个会,十字街上连唱五天大戏。景华姐那时是唱戏的主角,锣鼓喧天,小小的乡村戏台,竟能摆下帝王将相的排场,也能叹尽下里乡人的悲欢离合。戏台下更是人山人海,人人拿着小板凳,有的老人手里还拄着拐杖,安静地在台戏下沉迷戏曲,小孩子满地跑来跑去。
一出《刘墉下南京》百看不厌,每次开大戏必演,人们对情节烂熟于心,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都能唱出两句。一旦景华姐穿上白色戏服,大家就知道刘墉又要铡许翠屏了。
每当快要铡许翠屏的桥段,小孩子往往会被按到小板凳上不许动,有孩子想挣扎着站起来,还会被带他来的老人双手按着,只见老人眼睛直直地盯着台上,口中嚷着“要铡许翠屏了,要铡许翠屏了”,一定要铡完许翠屏才让孩子动。
我小时候也爱看热闹,我不懂剧情,很喜欢景华姐扮演的许翠屏,她一身孝衣,被刘墉在堂上拿绳子用刑宁死不招。戏的布景非常粗糙,用刑一出更是假得可以,却让人看得异常纠心。
后来我才知道,许翠屏是毒杀亲夫的坏人,刘墉才是好人,刘墉更是史上著名的刘罗锅,是个清朝人,戏里把他编排成皇太后的私生子,简直一排胡言,但我们看得津津有味。
刚到街上,洪大娘和美云嫂子就跟见到面的人说话,大家几乎都用“你是xxx吧”的语气问话,看来多年外出务工对村里的人际关系造成的影响不小。有个女人抱着孩子走过,孩子在怀里不太安静,女人哄着孩子。那女人二十多岁,穿戴时髦,不像多年以前村里和城里的年轻人穿衣风格泾渭分明。
那女人没走几步,跟洪大娘说话的那个女人喊住她:“这是贝贝吧。”
贝贝回过身来,歉然说没看到大娘,她喊洪大娘她们大娘,又喊美云嫂子一声嫂子。
洪大娘说贝贝都这么大了。
人群中的一个大娘说人家都有俩孩子了。
洪大娘问贝贝孩子多大,说看样子孩子不到两岁。
贝贝,我跟她姐是小学同学,也常去她家玩,但我记忆中的贝贝是小女孩,长着讨人喜欢的圆脸,齐耳短发,年龄八九岁,现在的贝贝我一点也认不出来。
洪大娘和人家说话,美云嫂子带我往十字街方向走,她说我们去找个好位置。
我们往南走几步,就知道位置不用找,有人说烟花会被安置在车上,车会从北到南移动着放。
好多人还是聚集在十字街,因为无论在哪个街放,十字街都能观看得很清楚。
十字街那个派出所办事处的牌子没了,我问美云嫂子啥时候没的,美云嫂子说早撤了,现在有事都去镇上办。
听到我们谈论那个派出所,有个男人插话,他粗嗓子,光听声音就知道这人身体瘦不到哪去,他说骑着电动车到镇上也就十几分钟,到镇上办事更方便。
我很开心,听声音我就认出那人是谁,我转过头来,喊他一声“表舅”。
他一脸意外地望着我,显然没认出我,我说我叫咏丽,他仍没记起我是谁。
美云嫂子跟他说我是谁谁的孙女,谁谁的女儿,他才终于想起来,恍然大悟:“你的名字还是我给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