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流动烟花车
表舅这个称呼,是按姥姥那边的辈份算的。虽然我不记得母亲长什么样,我依旧从她那里继承了很多称呼。走在大街上,遇到西街的人,喊人家舅舅、舅妈或姨。
表舅没认出来我,我有点意外,以前在家时,我可是见到他就喊表舅的,他对我和爷爷很好,没少帮我家的忙,我借用他们那个临时派出所的电脑上网,他每次都会借给我。
但看他身材比十七年前发福更甚,脸上沧桑不已,头发稀疏零落,已然是老年人的轮廓,被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捧着碗喊爷爷,我也就理解了他的认不出。
虽然有这个小插曲,不妨碍我跟表舅继续聊天,表舅还跟以前一样大嗓门,咋咋呼呼,说话像吵架。
他无非问我在哪工作,在哪儿安家,今天我回答过好几个人,也不介意再回答一遍。
北街有动静,很多人议论烟花要从北门开始放。
果然没多久,北边就放起烟花,绽放的烟花很普通,总共就三四种形状,但大家都看不厌似的,总会往上够头,小孩子更是齐齐地往北边跑,想更近一点看烟花,带孩子来的大人纷纷让他们跑慢点。
街道两侧站满了人,有人说只有过年才能像今天这样热闹。以前村里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会放烟花,但近年外出打工的人居多,过完初六初七,就有不少人家门上落锁,房子又要空置一年,因此元宵节的烟花习俗随之取消。
烟花放几筒,就要往南移一段距离,没多久,我就看到放烟花的装置,我大受震撼:一辆小汽车开在前面,汽车后面挂着一辆两轮木质马车,烟花就放在马车上。
那一瞬间我想起农忙时节,马路上随处可见四轮拖拉机,拖拉机拉着马车,马车上垛着几米高带秸秆的麦子。路上尘土飞扬,要是一个人在路上站半个钟头,准能被呛成“土人”,非得农忙过后,一场大雨袭来,空气才能变干净。
有人议论汽车的牌子,旁边一位大娘听到汽车牌子脱口而出“这车不值钱”,她接着说出几个牌子的汽车,哪个牌子比哪个牌子贵几万,什么车标的汽车贵,她都能说清楚。一个大爷调侃她,儿子刚结过婚,对车的认识就是不一样,还问她儿子的汽车在不在家,大娘说儿子跟儿媳妇开到打工的地方去了。
大家对小汽车已不像过去那样稀罕,有汽车的人家很多,年轻人结婚都必须要一辆汽车。
我问美云嫂子,村里还有没有四轮拖拉机。
美云嫂子想了想,数着北街谁家有一辆,东街谁家的拖拉机去年放报废当废铁卖了,数来数去,一个街至多一两户人家有四轮拖拉机。她说好多年轻人不会开拖拉机,收割庄稼都用联合收割机,收出来的是玉米粒或麦粒,一车再加上几十块钱,人家能给拉到家卸到院子里,还有养殖户在地里守着,在地里就把玉米或麦子收走,省事省心,唯一的缺点就是一亩地挣不了几百块钱。
汽车拉的马车很快来到十字街,我得以近距离观察它,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人很壮实,二十出头。他脸上表情轻松,拿烟头点烟花,点完后非常淡定地站在马车边抽烟,也不往远处走,烟花绽放发出砰砰声响,他一点没被惊动,他也仰起头看空中的烟花,等放完一筒,他又拿嘴里的烟去点捻子。
有人问还能放多长时间,他回答:“多着呢,得放一段时间,好几千块钱的烟花呢!”
一位老太太说几十户人家,一家一百块,可不得好几千块。
那男人笑着说:“五奶奶,让你免费看烟花,你还想怎样?又没收你钱!”
那位五奶奶说:“想收我也没有啊,我儿子给过了。”
戏班的黄老头也走出门来,笑呵呵地说:“谁给都行,不给也能看。”
作为曾经的戏班班主,他脸上不见年轻时的威严肃穆,显得和蔼可亲,这样子的他,更像他扮演过的《七品芝麻官》中的丑角唐成。
我问表舅戏班的情况,表舅说戏班早解散了,当年戏班的那班子人,不知道在哪打工呢。他还说前两年十字街唱过一次戏,请外面的人过来唱,戏台上总共就四个人,四人唱《打銮驾》,贵妃带一个侍从,包拯带一个王朝,连马汉都没凑齐,就跟闹着玩一样。
车子很快经过十字街往南街移动,有人跟着车子移动,有人跟旁边的人聊天。
那位五奶奶没动,感叹着“几千块钱一会儿就没了,不能吃不能喝的,唉。”
美云嫂子说:“现在谁家还在乎一百块钱啊,你这老婆子净说丧气话,说你受儿媳妇气,你天天唱反调,咋能不受气!”
那位五奶奶八十多岁,身子骨硬朗,她是自己走过来看烟花的。老年人倒是能理解她,一位老太太跟她聊天,她们聊起以前的苦日子,两人聊得相当投机,连烟花都不看了,在旁边房子门口的灰水泥地上坐下聊,聊起那些食不果腹的日子,那些馋又大圆的白面镘头的日子。
一个老头儿颤巍巍地过来,我认出了他,我惊讶的是他竟然还活着!我离开家的时候他都胡子一大把,我小时候一直以为“老天爷”是真实存在的,更把一把白胡子、仙风道骨的他当成了“老天爷”。
“哟,刘大爷也出来了。”
有人议论说这老头儿身体棒,九十八岁,眼不花耳不聋,他自己住,自己做饭,一顿能吃一个馒头一小盆菜!
“我来凑个热闹,免费听个响。”刘大爷说。
“不仅能听响,还能看个彩!”一个人跟他说话。
表舅说村里的独居老人、低保户都没收钱,大队里还算有点良心。
接着他说起低保户指标被四个街的大队书记匀给亲信的事,顺便吐槽大队书记无能怕事,缺乏责任心,村里有人找书记办事,书记总是外往推。
看来虽然日新月异,阴影和光明始终像硬币的两面,相互依存。
我以前就知道,农村绝不是田园牧歌,温情的面纱下面往往隐藏着残酷的现实:庄稼活是很累的,庄稼卖出去的价钱是很低的,常年累月的劳动,临到老年的老头老太,更是一个个腰弯得都不起来,能找到少花钱的偏方治腰腿疼痛,绝不去正规医院花大价钱。
村民沉默,逆来顺受,仿佛遭遇的不甘、吃过的亏都可以通过时间的流逝淡化掉。
同时他们活得很有奔头,似乎只要家里还有几亩田地,就拥有无尽的本钱去跟命运搏斗,不会一直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