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得霞同学

    算上我，总共就四个人吃饭，晚上美云嫂子特意炒三个菜，往常村里的习惯，晚饭往往是炒一小盆菜，她今天特意多加两道，还从坛子里盛一碗家里以前常用文火熬制的辣椒酱。

    美云嫂子的丈夫在省会打工，一个月回来一趟，公婆都在家，据她所说，能帮她分担好多事。

    美云嫂子的婆婆洪大娘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跟我念叨往事，什么我小时候多可怜啊，爷爷一男的，又当爹又当妈，周边邻居看着都心疼。

    洪大爷说她整天念叨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过得好，还提它干啥。

    我说没事，跟洪大娘说说过去也挺好的。

    洪大娘心直口快，年轻时候泼辣，美云嫂子进门前，他们家一直是洪大娘当家。洪大爷跟人家在外面当厨师，常年不在家。她跟邻居争地边、让人帮忙往机井里下水泵后一个人在田里浇地，她就没怵过事，被周围人评价为“强量”，这个方言词汇有争强好胜之意，含有贬义。

    她心肠很好，她家但凡煮肉，就会往我家送一碗。王良英大娘教训儿子，一教训就把人吊在房梁上用皮带抽打，旁人围着只敢劝，没人敢去制止，洪大娘见打得狠了，就会把王良英大娘拽走。

    洪大娘又说起我小时候学习很好，抱怨她二孙子学习不太好，丝毫不顾忌自家儿媳妇。

    美云嫂子问起我外面的事，她说她儿子以后想报考计算机专业，不一定能考上本科，大专学历学计算机行不行，找工作是否容易。

    她问得平静，没有抱怨，很宽容，好像儿子学习不好她也认了，她只是在儿子学习不好的前提下尽可能给儿子找出路。

    我们正吃饭，门口有人喊：“家里有人吗？”

    美云嫂子听出是谁，说：“哟，稀客来了。”

    那人没进客厅，就在外面回话：“还真是稀客，你家我不常来！”

    不一会儿，那人走到客厅，我见到她，有点不敢认。

    “彭咏丽，是不是不敢认我了？当年咱俩还一个班呢！”

    “李得霞，真是你！”她是我小学同学，比我小两岁，但我没上学前就认识她，也跟她一块玩过，她家在我姥姥家西边，两家就隔一道篱笆。

    她变化很大，走在路上我绝不敢认她。她以前很高，又长得胖胖的，脑袋很大，现在她很瘦，人也很白。

    “这老同学见面了，得喊姑吧。”洪大娘说着，站起来把沙发上的东西往旁边一推，腾出空来让李得霞坐。

    我喊李得霞的公公一声哥，按辈份她是得喊我姑，即使按姥姥家那边的辈份，她也得喊我姨，不过我们俩都相互直呼其名，没按辈份称呼过。

    李得霞说明来意，她想让我去她家吃饭，她对她公公今天回不来十分抱歉，还请我去她家住一晚。

    美云嫂子说床都给我铺好了，不用那么麻烦。

    李得霞也就不再勉强，她感慨地问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

    她没读初中，小学毕业后跟着父母学干生意，整天赶集卖水果，我在集市上见到过她几回。

    如今她有一个10岁的儿子和7岁的女儿，夫妻俩在城里经营水果店。

    李得霞身上有女老板的气质，我们以前常一群人一块玩，她没表现出出众的地方，总是随大流，但她现在显得很会办事，像洪大娘夸的那样，“像个生意人了”。

    美云嫂子问李得霞为什么回家，平时夫妻两人开水果店挺忙，很少回村。

    李得霞说是为了埋张敛哥，他们才回来两天。

    美云嫂子问他家跟张敛哥有什么关系。

    洪大娘说人家是姨表亲，当然得回来送葬。

    李得霞解释说张敛哥的奶奶跟她娘家那边的奶奶是亲姐妹，她奶奶兄妹五人，张敛哥奶奶排行老大，她奶奶排行第三。她爷爷奶奶去世早，她爸和她姑两人相依为命，没少受大姨奶奶一家照拂，这次葬礼她家的人都赶回来参加。

    我急于想了解张敛哥的情况，就问张敛哥的死因。

    李得霞也叹一口气，她叹气的神情很像我们小时候看到的那些大娘大婶们叹气。她了解得多些，她说张敛哥死前几天其实有异样，胸闷，身体不舒服，没太当回事，这点小毛病村里人谁会当回事，去医院指不定花多少冤枉钱呢，谁也没想到他会死，早知道这样，花多少钱都得去趟医院。

    她说最可怜的就是清波，那孩子在他奶奶面前哭，奶奶也跟着哭，奶奶哭得背过气去，他可吓坏了，现在连哭也不敢哭。

    我想起在河边见到的那个孩子，怪不得他一个人在河边。

    洪大爷惋惜张敛哥一家会白疼清波，他认为清波回到他亲生父母家，跟这边联系一断，以后张敛哥的父母一样没人养老送终。

    洪大娘反驳他，说清波那孩子已经长大，又那么懂事，怎么会白疼。

    李得霞说：“早就有亲戚问过清波，清波不愿意回他父母那里，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他想跟爷爷奶奶一块生活。但我大姨奶奶家那情况，家里就那几亩地，她跟我大爷大娘三人没一个身体没毛病的，想外出打工，人家厂里都不要。他们也想留下清波，又不想耽误他。清波学习这么好，以后一定能上大学，他们供不起。清波亲生父母那边经济条件不错，在县城有三套房，清波过去，他们总不会亏待他。”

    洪大娘说清波亲生父母家有一个儿子，他们没养过清波，清波又只有一条胳膊，他们能一碗水端平吗。

    李得霞说句了公道话，她说清波的亲生父母来找过几次，他们真心想接清波回去，清波这孩子除了缺一条胳膊，他哪样比不过别人？学习这么好，长相不差，脑子灵活，又孝顺，就拿村子的小孩比，有谁能教成他那样？

    洪大娘听着，自己抹起泪来，她讪笑着说自己泪窝浅，近年村里陆续死了好几个人，谁死都没让她这样心疼过，哪怕再多活十年呢，也不会让人心疼得直怨天。

    洪大娘说起张敛哥以前的事，说张敛小时候跟清波差不多，要不是脑子出了问题，他会过得比现在强太多，老天爷太爱作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