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九十九回 叶灵芝旧情未眠 尹成钢借题动员
书接上回,文件初稿由张雅静具体负责向涉及的单位和个人征求意见,并根据意见进行修改。几天以后,张雅静把几次修改的文件稿拿给尹成钢审阅。他阅后同意把这个文件提交党委会讨论表决。党委会会议上通过了这个文件,并决定分工负责。张雅静负责后林村、各村的领导班子建设和组建街道委员会。龚志和负责医院改革、合作医疗和教育。孙奎负责乡食堂改革。刘清志负责农业农村工作、组织互助组、协调信用社发放贷款。工作有人管,事情有人干,这就是好的开端。
光阴似箭、寸阴似竞,尹成钢在错综复杂的矛盾中,找出几个矛盾点,找出办法力求解决,在较短的时间内打开了工作局面真是出人意外。后洼子乡各项事业进入了快车道,开始突飞猛进地向前发展。各项工作顺利进行,都能按照计划和方案开展,他的心情格外舒畅。他决定抽出时间去看望叶灵芝。
旭日从东方升起,霞光映满天空,燕子在空中徘徊,小鸟在树上歌唱,清风扑面而来。尹成钢到张晓妍那里借来自行车,他骑上自行车奔向北和屯。
他虽然来了一趟北和屯,那是坐在吉普车里,随着车走,是司机看路。今天是自己骑在自行车上。他走出后洼子乡政府所在地,感觉迥然不同,眼前一片旷野,周围的一切荒漠而生疏。草原上羊群在慢慢腾腾地滚动,远处的田地里有人影车影在晃悠。路很多,三岔八股,他也分不清哪一条路是直接通往北和屯的,只能约摸着叶灵芝家的方向骑来。屯落渐渐地清晰,才知道走错了,他走的路,是去北和屯西边屯落的大道。他只得放慢了速度,寻找去北和屯的路。他走了一段草甸子,可以看见北和屯屯子最东边的大院,和院子里的三间窄小的房屋。矮房的烟囱冒着淡淡的炊烟,无精打采地向空中爬去。那就是四十二岁,等待死亡的薛延之家。他一想起那空空的院子里摆放的那口阴森森的棺材,就浑身沉重,似乎肩上扛着泰山。扛的是责任,扛的是老百姓的喜怒哀乐。他的眼神从东边慢慢向西边扫视。这个时候的他,离开了草甸子,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渐渐地,一个单薄、瘦小、苗条的背影,这个背影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出现在视线上。是她,她正在拿着板锹,猫着腰,攒粪堆底。看样子,是在往地里送粪,装满粪的车已经走了,因为现场只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他一阵心酸,眼泪在眼眶里转。
尹成钢从自行车上下来,推着,向她慢慢地移过去。人走路和自行车渐近的声音,她一定是听到了,也能辨别出是从什么地方传过来的。她停下板锹,直起腰板,转过身子,把头抬起来,愣愣的眼神投向他。可她并没有说话,把头低下,又把身子转了回去,又弯下腰,攒粪堆,像见到了陌路人,不予理睬。见此情景,他又一阵心酸,眼泪在眼眶里终于呆不住了,流了下来。他把自行车停好,走到了她身边,慢慢地伸出双手,扶住了她的双肩,问道:“灵芝,我是尹成钢啊,你不认识我了呀?你的记忆力怎么这么差啊?”
叶灵芝轻轻地把身子转过来,扬起脸,看着他,眼睛里闪亮着晶莹的泪花。她说:“都十六年啦,你才来看我,孩子都十六岁了。”她的声音很低,有几分激动,也有几分悲哀。时间太快了,弹指一挥间。这十六年,太阳天天从东方蓬勃升起来,到西方悄然落下,从青年到中年,坎坎坷坷、走南闯北。他安慰她,说:“事情就在昨天,就像在昨天发生的一样。”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前,小声哽咽着。他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一个人影。他扶着她的身体,小声说:“我是特意看你来的,到屋子里坐一会儿,说说话。”清明虽然过去了,谷雨即将来临,气温却时起时伏,春寒料峭。她可能冷了,瑟瑟发抖。她仰着头,认真地端详着他,脸上充满了幸福的笑容,但眼里仍是泪花滚动。
两个人手拉着手,慢慢地向屋子里走去。她想起来了,他拉着她的手,徜徉在土龙岭林间的崎岖小路上,嬉戏在霍林河夏季的温水中。到春节的时候,刚过门的姑娘领着女婿,刚结婚的小伙儿伴着媳妇,成群结队地走在伊岭屯的当街上,欢笑声、说话声不绝于耳。他也是这样拉着她的手,奔跑其间。她想到这里,把脚步慢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叹惜已经失去的风华正茂的青春,缅怀曾经让他们快乐,响着震人心弦,那一段令人难忘,又令人难以启齿的美好岁月。回忆起那一段时光很甜美,但甜美中有一丝悲凉,有一丝苦涩,有一丝深深的遗憾。她发现他英俊不减当年,温文尔雅、魅力十足。虽然十六年了,他毕竟特意来看她来了,她还是感到很欣慰。
两个人走到屋子里,叶灵芝窈窕的身躯伏在他宽大的臂膀里。他抚摸她的脸,他的头发。他发现她的头发里有几根白丝若隐若现。一直到外面的鞭声响起,他俩才从梦中惊醒。她抬起头,把脸扬起看着他,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疲惫而忧伤的脸。她眨了几下眼睛,很无奈地说:“车回来了。”他微笑着点了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薛戈已经把车赶到了粪堆前面。薛戈看见尹成钢来了,热情而爽快地打着招呼。来到了车前,尹成钢拿起板锹装车。尹成钢干农活是一把好手,身高体大有力气。他一锹连一锹地装,速度很快,脸上开始有汗珠渗出。他快装,好让她少装,让她歇一歇,表现一下自己多年来藏在内心的感情。
薛戈对叶灵芝说:“一会儿装完车,去把向成找来,让他媳妇也来。尹书记来了,留尹书记吃饭,让他媳妇帮着做饭,多炒几个菜。”她答应着。
薛戈对尹成钢说:“尹书记,你干活可真行,锹里装得多,速度还快。”她扬着笑脸,说:“年青的时候,他干活是把好手。我们伊岭屯两个队合在一起有四五十劳动力,他得是数一数二的。”薛戈说:“尹书记现在是青春犹在,力气不减当年哪。”三个人欢声笑语,叶灵芝感到又回到了当年一般,倍感亲切和温馨。车装满了,薛戈扬着鞭子,两匹高头大马向前撑直套,车轮开始滚动,渐渐地远去了。
尹成钢与叶灵芝把零散的粪攒到大堆上,她说:“行了,就这样吧。”他推着自行车,两个人肩并肩回到了屋子里。“一开始结婚的时候,就在这个屯子住吗?”他微笑着问道。她扬着笑脸,看着他,说:“薛戈高中毕业后,当了三年兵,从军队回来以后,都二十三岁了,家里穷得叮当响,对象不好找,就托人与我牵上了线。当时,我可都二十五岁了。我比他大两岁,我比他更不好找对象,挑谁呀,人家都挑我。我傻呀,痴心妄想,就想嫁给你,非你不嫁。”说到这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细细地打量他。他感到很不自在,心里像有蚂蚁在爬。他不敢看她,把头低了下来。她继续说:“可后来一想,经人一劝,终不能终身不嫁吧,一辈子老姑娘不成?一说即合。结婚以后,那是在伊岭屯的南面二十多里地。那个地方十年九涝,十年九不收,就通过关系来到了这里。这里也不好多少,也穷。婚后有两个小孩,一女一男。女儿都十六岁了,正在读初中三年级,叫薛银香;儿子十四岁了,计划生育差点挨罚,取了个名字叫薛银田。银与你的姓,‘尹’谐音,我没有忘记你。香、田,就是一想起你就感到幸福、香甜。”她笑着说,眼里含着泪花。尹成钢有点笑不起来,心情很沉重,心里好像放上了秤砣。“银香读完了初中,想不想读高中了?”“想啊,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要是考不上,自费很贵的,听说三千。”“我的一个同学刚当上霍林一中副校长,要是银香考不上,就去霍林读书吧,可以不花自费那个钱。”“那可好了。”“你和薛戈商量商量,回伊岭吧。伊岭是石油开发区,很有发展前途。要是愿意回去的话,挣钱的地方好找,找张才一说就行,就说是我说的就好使。张才就是李易兰的二小子,现在是伊岭丰茂公司副总经理,兼分厂厂长。”“就怕薛戈不借你这个光。”“为什么哪?”“这还用说吗?”“咱俩的事,他知道?”“要想人不知,岂非己莫为。”“那你就不要说是我说的,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自己靠乡情求人说好的。”她点了点头,小嘴紧闭了两下。“我得去找向成两口子。得一会儿,薛戈回来了,看向成没有来,咱俩座无虚席、坐井观天。你走后一定会向我说三道四的。”“那你走吧。向成是谁?”两个人一边往出走一边说。“那天,你来的时候,与薛戈一起站在你面前的那个男人。他是与薛戈同一天入伍的,同一天退伍的军人。原来不是一个屯的,他原来的那个屯更穷,这就投奔薛戈来了,让给他买两垧地种,对付着过日子。”
两个人来到了外面,阳光开始强烈起来。太阳送来耀眼的光芒,照射得眼睛都要睁不开。叶灵芝匆匆地走了。尹成钢脱掉一件外衣,把外衣放在了自行车的架子上,慢慢腾腾地向粪堆前走去。远处有几朵白云向他眼前飘了过来。不一会儿功夫,鞭声从云中响起。马蹄声碎、车轮滚滚,震动着大地。只见马车从一棵树后闪出来,薛戈摇晃着鞭子,两匹大马晃悠着脖子,脑袋有规律匀速地左右摇摆。薛戈坐在车前耳板上,挺胸抬头,骄傲地随着车身上下颤动。来到了近前,他从车上跳了下来。马不跑了,踱着小步,仰起脖子向空中嘶鸣。
薛戈问道:“灵芝找向成去了?”“去了,都走好一会儿了。”他向西看了看,这时西面有三个人,有两个人拿着锹,向这边走来。来到了近前,向成拘谨的样子向尹成钢问好。尹成钢伸出手与他握手。向成指着一起跟来的女人,说:“这是我的内人周晓瑜。”她正在从上到下打量着尹成钢,听到介绍她,她笑了,点了点头。尹成钢看了她几眼,中等身材,衣服得体,白皙、干净、利落。叶灵芝在旁边瞅了尹成钢几眼。
薛戈的车是大胶轮车,与生产队的时候使的大胶轮车是一个型号的。车厢上站着粪帘子可能装了,平平常常一方七八。五个人装车的速度可快多了,车装满了就走。向成跟着车去地里卸车,两个人卸车,这卸车的速度也快了。两匹马膘肥体壮,真知道好歹,加劲地跑,浑身是汗,热气腾腾。薛戈有意在人多的时候,快马加鞭、鞭声悦耳。
这个时候的农村还在吃两顿饭,等到种地的时候才能吃三顿饭。中午十一点三十分,薛戈赶着大马车,向成坐在车的尾部,向地里走去。叶灵芝、周晓瑜、尹成钢回到了屋子里。叶灵芝知道尹成钢吃三顿饭,她想给他做饭,做什么哪?她想了想,和面烙饼。他凑到她的跟前说:“有糖的话,往里加点。”她瞪他一眼,用眼睛斜了一下外屋。他明白了,这是怕周晓瑜看到、听到,猜出点什么来。饼烙好了,车也回来了。
这个上午,车快马也累,得歇歇脚,喝点水,吃点草料,养养精神,下午还要干活哪!薛戈、向成卸了马,给马饮水,拌上了草料。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屋子里,闻到饼香,都兴奋不已。薛戈说:“多少天了,我说烙几张饼吃,说啥也不给烙。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一闻这饼味,馋虫就从肚子里爬出来了,我可得趁热吃一张!”向成说着,像飞蛾扑火一般快步奔向装饼的盆,拿起一张饼,咀嚼起来,口齿生香。
周晓瑜瞅了叶灵芝、尹成钢几眼,用嘴巴给向成示意,又眨了几下眼皮。向成只顾吃饼,根本没有发现她挤眉弄眼的。她走到他的跟前,放低声音说:“你就知道吃,像猪似的。”他也不吭声。她感到没意思,就忙着放桌子、捡碗筷、盛鸡蛋汤。
五个人团坐在一起,品尝着饼甜、汤鲜。向成、薛戈赞不绝口,尹成钢、周晓瑜随声附和。把叶灵芝夸得脸蛋红红的,闪亮着青春年少时的光彩。叶灵芝看了看薛戈、向成狼吞虎咽的样子,说:“午间就是垫吧垫吧,好吃的在后面哪。午间要是吃多了,晚饭可就要吃亏了!”她的话把几个人都说乐了。
吃完午饭,薛戈张罗去后洼子买晚间用的菜,骑上自行车飞驰而去。过了将近一个小时,薛戈还没有回来,向成张罗套车,他来到外面的马棚子里牵出一匹马,尹成钢出来帮忙,也牵出来一匹马。套上了车,装满了粪肥,薛戈还是没有影子,向成一个劲地张望,无奈之中操起鞭子赶车。尹成钢跳上车与他一起向地里走去。
一望无垠的原野一片金黄色,光秃秃的。偶尔有一棵、两棵歪着身子,显得苍老的榆树,裸露着肢体孤独地站立在路边。车走过去了,树在微风中摇着头颅、晃着身躯,招呼你与它欢歌共舞,它寂寞极了,需要人们来关爱。冬天终于过去了。冬天里只有风雪来看望它,带来的礼物是冰冷,而没有一个人来光顾。不可理喻的人们怎么这样残忍,与风雪一样,居然也这样子不热情,不关心自然界的朋友,让它苦楚与凄凉。尹成钢望着微风中孤独的榆树,陷入了沉思。他的心有点堵得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
来到了地里,向成在车前扒堆,看见堆够大了,车就向前走了一段距离,尹成钢在后面扒堆。两个人前后配合,一大车粪一共扒了十八堆粪。两个人看着粪堆,齐齐整整、均均匀匀地散摆在田地里,像是给黑土地上供的馒头,脸上都露出了笑容。土地是人类赖以生存的资源,给土地上供是理所应当的,对待土地应该像对待神仙那样。向成赶着空车,自信地扬着鞭子,让两匹马在田间小路上冒烟地奔腾。尹成钢坐在后车耳板上,马车的轮子一碰上路上的坑包,给他一颠多高。他的屁股腾起又落下,落下了又腾起来,肚肠子都有点受不了,阵阵发痛。他怕从车身上掉下来,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后车耳板,使足了力气,让胳膊多支撑身体的重量。手臂有弹性,他感到颠簸小了、安全多了。被车子颠簸成这个样子,手这样的用劲,他脸上出现了笑容,乐了。是劳动过程中的快乐,很多年了,没有这种感觉了,真好!
快到屯子了,车慢下来了。到了粪堆边上,车停了,向成从车上下来,看着叶灵芝、周晓瑜,一改上午的拘谨而放声大笑起来。她俩莫名其妙,傻愣愣地看着他。周晓瑜说他:“你笑啥呀,给人家笑得毛的愣的!”“我笑尹书记,还真行,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后车耳板,愣没有给他颠下去。”他学着尹成钢坐车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这一学,把她俩逗得前仰后合。尹成钢也觉得他学得很像,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声在春风中荡漾,在心窝里徘徊。劳动中充满了欢乐,生活中充满了笑声。生活就是这样子丰富多彩,让人陶醉其中。
车装满了,薛戈回来了。薛戈把东西放到屋子里,来到了粪堆旁,听到了向成的述说,说啥也不让尹成钢再跟车去地里了。等那向成上了车,薛戈扬鞭打马,车欢快地走了。
太阳被云霞接下山的时候,一天的劳动结束了。马车赶到了院子里,尹成钢帮着卸车,给马饮水。马边喝水,边望着这位热情而陌生的不速之客。喝完了水,那马恭敬地向他点了几下头,似乎在向他道谢、问安。
晚饭开始了,五个大人一桌,四个小孩子一桌。薛银香身材苗条、面皮白嫩,水灵灵的眼睛,黑黑的眉毛,长得很像叶灵芝。但个头比叶灵芝高,高出将近一个头。薛银田有些粗胖,长得像薛戈。向成的两个孩子都是男孩,长得有些细瘦。有生人的关系,几个孩子说话很少。
薛戈首先端起酒杯要说几句话,他看了看一桌子的菜,说:“我先说去买菜。进了后洼子就见张晓妍在她饭店门前东张西望。看见我了,与我热情地打招呼。出于礼貌,我下了自行车走到了她跟前。她看了看左右无人,小声问我,是不是尹书记在你家哪?我点了点头。她让我进屋,给我口条、猪肘子、排骨,还给我炒了两个菜。说,拿回去炒两下,一热就行。要不然,我能那么长时间才回来吗。她告诉我,不许让尹书记知道。你们说,我受人家的好处,能不说么!”他说到这,停了下来,看了一眼叶灵芝,又看了一眼尹成钢。叶灵芝正听得入神,他的话却突然停住了,她就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这个时候他正把看她的眼光移到了尹成钢的脸上。她也把目光转向尹成钢。这时薛戈目不转睛地盯着尹成钢,笑着说:“今天,我才细瞅张晓妍。真是一表人才,衣着艳丽、妩媚动人。比过杨玉环,超过赵飞燕。倾国倾城、沉鱼落雁。看上两眼都是福气,日头都能从西边出来,超过吃糖饼啊!”
尹成钢听了无动于衷,无关痛痒一样。可叶灵芝却听出来了弦外之音,脸上开始发烧,瞪了薛戈几眼。薛戈觉得,有点漏嘴,不妥,急忙说:“说跑题了。来,喝酒,喝一杯。尹书记,希望你多来。你一来,我们家满堂生辉、光彩照人。”几个人觥筹交错,叮当三响。
叶灵芝看薛戈提了两杯酒了,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端杯敬酒。尹成钢看她站了起来,很受感动,看了看桌上的几位,觉得自己坐着,让她站着敬酒不合适,就站立起来。另三位看尹成钢站立,也跟着站起来。叶灵芝一看都站了起来,很激动,说:“成钢哥是我的老乡,是复式班同班同学,上下年级,从小就在一起,青梅竹马。十六年后,远离故乡,相聚我家。当上了书记,还前来看我,还帮我干活,我真高兴。这一杯,干!”她一饮而尽。她是高兴,相当高兴,泪花在眼中闪烁。她的感情感染了桌子上的每一个人,谁喝完了都没有坐下,似乎是被她的感情麻木了,鸦雀无声。她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薛戈给各位满酒。
尹成钢端起酒杯打破沉默,他说:“今天,来到了薛戈、灵芝家,受到了热情招待,我很高兴。我借花献佛敬各位一杯酒。时间是太快了,斗转星移之间已经是不惑之年了。祝愿我们的感情和友谊与星斗齐明,与日月同辉。干杯!”杯中见底后,大家才慢慢地坐下。
接着是向成、周晓瑜起杯敬酒。周晓瑜敬酒的时候,提了一个要求,要求尹书记把她的两个孩子安排到中心校去读书,她找了好几趟都不行。他当即给中心校教导主任写了一个条子,交给了向成。
尹成钢吃了一张饼,感到酒劲往上涌,一看表都九点多了,就向叶灵芝、薛戈、向成、周晓瑜告辞。走到门口,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问薛戈:“薛延是你的兄长?”“同族,亲叔伯,是我大伯的儿子,年纪比我大。”“病很重,治晚了,肺结核不是不治之症。”“治病都治穷了,亲戚朋友也都沾光了。我听说你派小车拉着医生来,我们都感谢你。久病难愈、人穷命短,不久于人世啦!”薛戈一边说着一边叹气。“那一天来到的时候,你给我个信儿,我来送送他。”
回去的路,尹成钢在白天边干活边琢磨好了。顺着叶灵芝家门前简直向东走,不等走到屯子东头,就向南偏东方向,直奔后洼子乡政府所在地。他走到接近屯子东头的时候,又想起了那棺木、矮房、四十二岁、苍白的脸、只会转动的眼珠子,还有妻儿老小的愁眉不展。黑夜中,他向那边望了望,悄然无息、灯火不明。
他骑着自行车一边走一边想。当他走到晓妍饭店近前的时候,看见一个黑影站在饭店门前不远处,他吓了一跳。饭店正厅没有开灯,看不真切那个人影是谁,走到近前一看是张晓妍。他从自行车上下来,摇晃了两下,走到了他身边,把自行车交给她。她看他身子不稳,借接车的机会扶住他,很关心地说:“这么晚,这么黑,才回来。”“小时候的朋友,盛情难却,多贪了一杯酒。”“太晚了,别回乡政府了,影响不好,你就睡到这吧!”酒劲确实上来了,他也觉得不舒服,到乡政府还有一段路,不想走了,就随着张晓妍来到了小客厅。
张晓妍端详着他的面容。红扑扑的脸,眼皮有些发肿,有些醉意。看上去,相当的疲倦,好像干了什么重体力活。让她吃惊的是,神色隐藏着一丝悲伤。她给他打来了一盆洗脚水,又沏了一杯茶,说:“洗洗脚,喝点水就休息吧!”她走出房间。
尹成钢洗了脚,喝了一杯茶水,又累又乏,躺在床上就睡着了。在梦中就觉得有人推他,他醒了,一看天光大亮。张晓妍来喊他起床。他从床上起来,洗漱已毕。她端来两碗面条,每个碗里有两个荷包蛋。两个人共进早餐。晓妍微笑着说:“我家你妹夫起早就进城了,着急进货,午间有一家包桌。他就不能陪你吃饭了。”“起早就去县城购物也够辛苦的了。”“挣点钱也不容易,靠一滴血一滴汗积累起来的。”尹成钢吃完早饭,看了看手表就与晓妍告辞。她送他到大门外,一直望到看不到了影子,才回到屋子里。
过了几天,薛戈哭丧着脸,给尹成钢送信儿来了,说:“延哥走了,一家人哭天喊地,真叫人受不了。”他说:“你先等一下,我发个通知之后随你一起走。你是怎么来的?”“骑自行车来的。”“那你先走也行,我随后就到。”薛戈急急忙忙地走了。他找来孙奎、张雅静,说:“我想借薛延病死的机会,开个追悼会,向广大群众宣传合作医疗的好处。你们看怎么样?”他俩一致同意。“想开个党委会会议已经来不及了,事不宜迟,通知秘书发通知,各社主任、各村长、书记,各单位领导,临近的村社社员群众都参加。”张雅静出去告诉秘书发通知,孙奎出去找司机,通知司机去北和屯。
尹成钢、孙奎、张雅静、龚志和坐着吉普车向北和屯驰来。气温回升、风和日丽。来到了薛延家大门口,早有一帮人在那等候。他们几位从车上下来,在薛戈的引导下,与薛延的亲属握手致哀之后,严肃地向棺木前走来。他们站在薛延的灵柩前默哀并深深鞠了三个躬,才走进矮房里间。薛戈跟随着,叶灵芝也离得很近。尹成钢坐在事先准备好的小凳子上,旁边放着个圆桌面。圆桌面上有茶杯、糖块、水果。
张雅静从兜里掏出四百元钱,递给了薛延的媳妇,说:“这是尹书记、孙主任、我和龚副乡长的一点心意,请收下。对你们失去亲人表示哀悼,政府没有尽到责任表示歉意。人走了不能复活,请你们节哀,保重身体。有困难,党和政府会帮助你们的,请放心。”薛延媳妇的眼泪都流了出来,薛延的儿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尹成钢向前走两步,扶起他。在场的群众深受感动,眼泪都流了出来。
张雅静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想跟你们亲人商量一下。乡党委、政府想给薛延开个追悼会,寄托我们的哀思,表达我们的心情,宣传一下合作医疗,看怎么样?”薛延媳妇看了看薛戈,薛戈心领神会,接下张雅静的话茬,说:“太好了,我们都求之不得呀,还有不同意的理。我代表薛氏家族、亲戚朋友,对党委、政府这个举动表示感谢!支持开追悼会!”
这个时候,挂职的支部书记耿忠实、村长尤良金、副村长俄占山、东社主任尤占金也都闻讯赶到。张雅静看见他们四个来了,就把他们叫到了外面的一个僻静处,向他们交代如何开好这个追悼会,追悼会定在明天上午八点开始。
又过了一会儿,中学校长吴会山、书记梁书起,小学校长庞云龙也赶来了。他们向张雅静请示,准备停课两个小时来参加追悼会,学生可都是义务宣传员,回家了什么新鲜事都会告诉父母,影响面可就广了。开天辟地,我们乡的领导给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开追悼会,这对全乡老百姓是个震动,也许还是个鼓舞,给人们带来一种希望,让学生帮助震动一下、鼓舞一下,把希望带给他们父母。再说了,这也是一项社会活动,以政治课的名义是一堂很好的课堂教学,哪个课堂会有如此高的效果。张雅静做不了这个主,就去请示尹成钢。他想了想,说“要是以政治课或思想品德课的名义来参加社会实践活动,来参加这次追悼会,是无可厚非的。社会是个大课堂,学生在这里可以学到更多的东西,学校的课堂上难以学到的东西。”
第二天,临近村社的社员群众听说要开薛延的追悼会,谁也没有参加过追悼会,觉得新奇都要来看看;听说乡党委书记还要讲话,很少有人听过读过大学本科的人说话,都想来听听。看看追悼会,看一看读过大学的人是个什么样,听听怎么说话,有什么特殊风格,是社员群众的一个意愿。所以,就争先恐后、风起云涌般来到了薛延家的院子里。加上学生队伍,各村社、各单位领导,一时间薛延家的院子里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四轮车、摩托车、自行车在薛延家的大门外也排成了队。
搭了一个临时的追悼大会主席台,上面横幅:后洼子乡薛延追悼大会 左右各有一幅,右幅:合作医疗延长寿命 左幅:除疾治病政府责任
张雅静主持追悼大会。她宣布薛延追悼大会开始,首先向薛延鞠躬三个,默哀三分钟,又向家属亲人致以问候。接着宣布,请后洼子乡党委书记兼乡长尹成钢同志致悼词。
尹成钢走到主席台前,态度非常严肃,会场鸦雀无声。他用眼睛扫了一周,说:“父老乡亲们、同志们、各位老师、学生:今天,后洼子乡党委政府在薛延家院子里举行薛延追悼大会,寄托我们的哀思,表达我们对他的怀念。毛主席《为人民服务》的文章,很多人都读过。毛主席在文章中,号召用开追悼会的形式宣传群众、教育群众。薛延是普普通通的农民,虽然他没有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但他勤劳朴实、勤俭持家,始终保持着农民的实实在在的本色,这也是值得我们学习和颂扬的。我们还从他的身上受到了启发,引起了思考。今后,会有惊天动地的丰功伟绩,是从他的身上总结出来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对社会做出了巨大贡献。从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开追悼大会纪念他、怀念他!”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很激动,声音高亢而有些嘶哑。“薛延年仅四十二岁,得的是肺结核病医治无效,离开了人间,离开了结发妻子和年青、年幼的儿女,这是多么令人悲痛的事情,又是多么令人惋惜呀!他的死,引起了我们的思考,思考出来了什么?人穷命短。我们很穷,这是事实,一家一户扛起这样的疾病医疗费用是不可能的。但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可以靠集体,靠大家的力量,群策群力去战胜它。我们要思考一个新命题,人穷命不短!要做到人穷命不短,用什么办法去解决哪?就是走合作医疗的道路。用合作医疗去延长寿命。自愿的原则,每人集资十元,村社给每个人拿十元,乡财政给每个人拿十元。村社、乡财政的十元,不是自愿,是必须的,做不到的,辞职。这样的话,全乡可以集资四十八万元钱,最高报销二千元。像薛延这样的病有一千元钱就可以治愈。当然了,治病治不了命,这是从古就传下来的,但可以延长寿命,活到五十二、六十二是完全可能的,甚至活到七十二,那就是古稀之年。听了这个消息,薛延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欣慰,可以重新转世,重活一次。合作医疗以乡为单位,是一件新事物,有的人可能不理解,持观望态度。但要想一想,活在世上谁能无病,谁能不死。只不过是先后有别而已。合作医疗在具体实施过程中,有可能要出现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有些问题可能不好解决,但我们有信心,知难而上,绝不动摇,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只要群众动员起来了,什么事情都好办。薛延之死给我们敲了一个警钟,除疾治病,乡党委、乡政府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过去那种治病是个人的事,是医院医生的事的观点应该摒除。就是说,乡党委、乡政府有责任组织群众、动员群众,依靠群众的力量、集体的力量和智慧去与大病作斗争。政府是人民的政府,人民的政府应该为人民造福!责无旁贷!”讲到了这里,掌声居然轰鸣起来。薛戈挥起拳头,站起来,振臂高呼:“共产党好!”“人民政府好!”“动员群众合作医疗!”同学们更是起劲,跟着薛戈高呼起来。全场群众精神振奋。
张雅静看了看尹成钢。尹成钢本来还想讲一会儿,一看群众情绪这样高涨,已经达到了目的。恰到好处,应当结束了。他向群众挥了挥手,走下了主席台。
随后是启灵。只听烧纸盆一响,哭嚎声一片,二十四杠上肩而起,棺木急匆匆向远方奔驰。
尹成钢与薛延家属握手告别后上了吉普车,孙奎、张雅静、龚志和、刘清志随后跟了过来。孙奎看了看,人多车内挤不下,就耳语龚志和,龚志和没有上车。吉普车启动了,有许多群众围过来送行,招手致意。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