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六十三回 会诊认定非结脑 起死回生安宫丸
书接上回,话说齐东华抱着尹秀新坐上汽车一路顺风。汽车到了伊岭屯,停了下来,齐东华抱着儿子走下汽车,奔尹祥家走来。尹祥在窗户玻璃里看到了儿媳妇回来了,只抱一个孩子,尹成君没有回来,还有一个孩子没有回来,心里顿生疑团。他很着急,从炕上下地,穿上鞋跑到外面,从齐东华的手上把尹秀新接过来。等到了进屋一说话,什么疑团就都解开了。
尹祥去生产队赶来小骡子车,铺上褥子,让齐东华坐上抱着孩子。他又把门锁上,赶着小骡子车,奔段家屯。伊岭屯是一个大屯子,分东西两个队。尹祥住在西头,当然是西队的社员。西队队长何勇为了方便群众,也是为了省出大马车出门,就让木匠打了一个小骡子车。队里正好有两头骡子长得小,大车套上不够个头,拉一辆小车正相当。这辆小骡子车有了以后,确实方便了群众。有个病啦,走亲戚啦,卖猪啦,套上就走,又轻巧,又快捷。骡子小,妇女、老人、大一点的孩子也能赶。群众都夸何勇脑袋灵活,装着经济、装着群众,可真会谋划,有道行。这个队长就得他当。
尹祥赶着小骡子车走在乡间小路上,那骡子吃了一夜的草,全身的力气正等着释放,拉着小车轻飘飘的,飞的一般。骡子喘出的气,白雾一样向上漂浮。骡子嘴的两边慢慢地凝满了霜,不一会儿结成了冰瘤子。两个屯落相距不很远,四里地,骡子撒几个欢就到了。
骡子车进了尹成君家的当院,高玉兰领着尹秀萍、尹秀莉从屋子里出来了。尹秀萍、尹秀莉拍着手喊:“回来了,回来了!”等跑到车前一看,爷爷赶着车,车上只坐着妈妈,妈妈怀里只一个孩子,她俩当时就傻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高玉兰也急了,走到车前问:“咋的了,尹成君和那一个孩子呢?”尹祥说:“外面冷啊,快点帮我抱孩子,进屋子里说话吧!”几个人放开脚步向屋子走去。
到了屋子里,齐东华把尹秀新外面包的被子打开,让他出来坐好,就开始说在县城看病的经过,她详详细细地叙说了一遍。高玉兰坐在炕边,眼里闪着泪花,用手拉着尹秀新。尹秀萍、尹秀莉靠在齐东华的各一条腿上,眼巴巴地看着妈妈那张苍白的脸。尹祥站在地中间,手里还握着赶骡子车用的鞭子。尹秀新坐在炕头,屁股底下垫着从县城里抱回来的被子,睁着眼睛,那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屋子里静极了,全都默默无语两眼泪,北风吹在那房檐上的声音传到屋子里都很响亮。
尹秀莉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她望着妈妈,那眼睛里的泪水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掉,问:“那我爸和小妹啥时候能回来啊?”“怎么的,春节前也能回来的。”
齐东华对高玉兰说:“成君说,钱可能不够,我去孙队长那里去借二百元钱,明天让我公爹给成君送去吧。你们在这等一会儿吧,我去去就来。”她向门外走去。一会儿她就回来了。她把二百元钱交给了婆母后说:“妈,您和我爹回去吧,都这些天了,可劳累了你们了。”“哎呀,是自己家的事情,客气啥啊。明天就让你公爹送去,省得成君着急上火。”
三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外走。来到了骡子车边上,高玉兰爬上了车。尹祥看见高玉兰坐上了车,就牵着骡子往院外走。齐东华、尹秀萍、尹秀莉都往院外走送行。尹秀新趴在窗户台上,透过玻璃向当院望着。高玉兰歪过头说:“回屋去吧,两个孩子冷,那个还在屋子里往外瞅哪!”车出了当院,一拐弯,车的影子就让院墙给挡住了。齐东华领着两个女儿回到屋子里。
到了屋子里,尹秀萍、尹秀莉就说身子痒痒得厉害,边说边用盐往身上擦。她俩一边擦盐,一边用手抓挠。齐东华把她俩叫过来,掀起衣服一看,身上有一些大包小包,是让虱子咬的吧?齐东华身上开始冒汗,说:“快把衣服脱下来吧,我给你们抓虱子。这是虱子咬的,用盐擦干什么?”她俩无可奈何地说:“身上一痒痒,我奶奶就让用盐蹭。这不,我俩每个人兜里都揣着一把盐。”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把盐给齐东华看。她说:“你们奶奶都老糊涂了,虱子咬得痒痒,擦盐还能好使?”
尹秀萍、尹秀莉在妈妈的催促下,把衣服脱了下来,钻到了炕头上的被子里。齐东华拿过来棉衣一看,衣服缝里的虱子都快满了。有的虱子吃得肚子鼓鼓的,像一个小胖猪,肥头大耳的,一按那虱子,都冒出鲜艳的血来。抓完了衣服里的虱子,让两个女孩穿上。她俩穿上衣服,觉得舒服多了。她又开始检查两个孩子的脑袋。尹秀莉头发里的虱子都成了堆,那虮子布满了头发丝,白花花的一片。抓完了尹秀莉的,又去抓尹秀萍的。她一边抓虱子,一边叨咕着:“瞅你奶奶,也不给看看,孩子身上和头发上这么多的虱子都不知道,也不给抓一抓。这要是时间长了,虱子都得把你俩给咬死不可!”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又来了,想起了在县城住院的丈夫和女儿,心里好不悲伤。
她抓完了虱子就去烧水。水热了,先给两个女孩洗头。洗完了头,用篦子给梳头,想用篦子把那虮子刮下来。她嫌篦子齿稀,刮不干净,就用棉线在篦子上缠上几圈。这个时候,篦子可真好使了,把那虮子全刮了下来。不过把两个女孩的头皮弄疼了,但她俩忍着,没有敢说出来。梳完了头,她俩感到非常轻松,虽然疼点儿。
梳完了头,她又给两个女孩洗身子。洗完了女孩,洗男孩。拾掇完了孩子,又开始洗衣服,打扫卫生。屋里扫完,扫院子。院子扫完了,又去园子里拾掇柴草垛的周围。她嗓子眼发干,没去喝一口水,两腿发麻没去坐一会儿。她一直忙到做晚饭的时候。
农村的冬天都是吃两顿饭。晚饭可不能耽误了,孩子们挨饿可不行。这个时候的她已经筋疲力尽、疲惫不堪了,但还是挺着烧火做饭。小米干饭,熬的土豆,多放了点大酱,又扒了几根葱。放上炕桌,捡上碗,孩子们就都围上来了。尹秀莉勤快,也在屋里屋外地忙活,帮助母亲,想让母亲轻巧一点点。
尹秀新坐到了炕桌前,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嘴上不说,心里知道,缺爸爸,缺小妹。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滴下了两滴眼泪。齐东华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什么也没有说,把痛苦咽到了肚子里。她强忍着吃了一碗饭。尹秀萍、尹秀莉看见母亲不高兴,弟弟还掉眼泪,也没有心思吃饭,也只吃了一碗,看母亲放下了筷子,也就放下了筷子。日子就在这默默无声的世界里开始了,令人窒息难忍。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话说尹成君在县医院儿科八号病房,精心伺候尹秀莲。医生和护士都夸,真是一个好爸爸,比当妈伺候得都周到。
在伺候尹秀莲的日子里,尹成君的脑袋在思考,只要醒来就在思考。思考着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不管怎么的,想方设法、千方百计也得把女儿的病治好。治不好女儿的病,有一天到阴曹地府都没有脸面去见女儿。是自己耽误了女儿啊,给女儿的病看晚了。痢疾合并脑炎,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要是提前一天来到医院,都不会有这么个结果。后悔药去哪里买呀!咳!
尹成君又想到张医生说的辅酶a医院存货不多,可能用不到时候就没有了,他就在头脑中搜寻,哪位亲戚朋友能担此重任?忽然间想起尹春琴说的话,她曾说过她丈夫的哥哥是县卫生局党委组织委员。对,这是一个门路。卫生局的干部在卫生部门认识的人肯定多,解决这个问题不会有困难。他就托人捎信儿给尹春琴,打听地址。几天的功夫,信儿捎到了。他按照地址来到大街上,左拐右踅,真的就找到了妹夫的二哥家。
尹成君与妹夫的二哥并不认识,见面后一说,两个人一见如故。妹夫的二哥是一位善心人,是一位认亲的人,知道来意并没有推脱,说:“只要县内各药店、各医院有,就能弄到。”两个人约定了第二次见面的时间。尹成君按照约定的时间准时赶到,他接过两盒辅酶a,眼泪都在眼圈里转。尹成君握着妹夫二哥的手,久久没有撒开,一句连一句地说:“谢谢啦,可谢谢你啦!你是我姑娘的救命恩人!”他拿出钱来要付药钱。妹夫的二哥说啥也不要,说:“几个钱呀,咱是亲戚,治病用钱多的哪。这钱我说啥也不能收!”“让你跑道,就够麻烦的啦,还不要钱。那我欠你一个大人情,真的不好意思啊!”过了数年,尹春琴的家搬到了县城,在尹春琴的家里,碰到了妹夫的二哥。这个时候,妹夫的二哥已经退休了。尹成君向妹夫的二哥提起这件事,他似乎忘记了,想了想,说,好像不记得了。等到第二次提起的时候,他说:“都是亲戚,谁还用不着谁呀。小事一桩,何足挂齿。”这是后话。
尹成君拿着药,怀着感激和希望回到了病房。同病房的那位叔叔看他回来了,说:“你帮助我照看一下我的小女孩,我出去办一点事情。”他高兴地答应了。
在一个病房住着,越来越熟。互相帮忙、说话唠嗑,随着时间的向前发展感情加深。尹成君看那女孩的父亲离开了病房,与那位女孩说话,问她读书几年级,叫什么名字。那个女孩说,她读三年级,叫王晓翠,她有一个姐姐叫王晓兰,去过伊岭屯,是以贫宣队员的身份去的。
尹成君听了她的话,感到这个世界太狭小了,居然能与王晓兰的妹妹王晓翠住在一个病房里治病,真是天下无奇不有,要不是亲身体验还以为是谁编瞎话哪。他仔细端详着她。她皮肤细嫩,白里透红,团团脸,笑面,眼睛稍微大些,露着一股灵气。粉面桃花一般,是一位美丽动人的小姑娘。王晓兰与她不尽相同,小眼睛、肿眼泡,脸有些发黑,黑里有些透红,走起路来好像有点罗圈腿。既然是王晓兰的妹妹,那么护理她的那位大叔当然就是王晓兰的父亲了!
尹成君想到了这些,心里很不舒服,说话的时候开始注意了,有些顾忌,不仅有些话不能说了,应该说的话都要少说。没有什么话说,当然就憋得慌,就借来几本书来看,很少搭理那两位父女。那两位父女也好像早都知道点什么,也开始少说话了。
有一天下午,尹成君看书的时间长了些,又乏又困,躺在尹秀莲的身边就睡着了。忽然心血来潮,一下子醒来。他睁开眼睛一看,余光里发现靠北床的门边上有几个妇女正在比比划划小声议论着什么,从尾音里听得出来,似乎是在说他与孩子有病的事情。他翻了一下身,是告诉她们他已经醒了,可不要摇唇鼓舌、说三道四了。这一翻身确实有效,鸦雀无声了,连喘气的声音都能听得出来。他不想坐起来,也不想知道那些妇女都长得什么样子,多大年纪,与那有结核性脑膜炎的女孩什么关系,也不想让她们正面端视他,看到他的憔悴、烦恼、忧愁。也可能是没有睡够吧,一翻身又睡着了。等到走廊里喊开饭的时候,他才醒来。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王晓翠的床铺已经空了。在他睡得正香甜的时候,她出院了。他一点都没有感觉出来。
病房内空荡荡的,静悄悄的,只剩下了他爷俩。有几分寂寞,也有几分凄凉,还有几分说不出来的特殊滋味。太阳早已落山,屋内都黑暗了。他把电灯打开,拿起盛菜盛饭的小盆小碗,推开了病房门。
自从王晓翠爷俩走后,儿科主任张医生、主治医师林医生,不时地来到病房坐上一会儿和尹成君说上几句话。他们一来,儿科八号病房的空气就活跃起来,就像那一潭平静的水面投进了一块小石子,石子虽小却也能荡起涟漪,波光粼粼,水草随波起伏。
有一天,林医生来到了病房对尹成君说:“女孩治疗了这些天,有些效果,但怕误诊,想进一步诊断,请几位老医生会诊。想在腰椎抽一点骨髓化验。有些不好的传说,认为这样做,对人体有害,其实什么后果也不会产生。那一点骨髓过不了几天就会生出来的。你是教师,一定会明白这个。希望给予配合。”尹成君想了想,他住院以后,有人告诉过他,这样的病,医生可能采取抽骨髓的办法诊断,对人体有害呀。林医生看他好一会儿没有答话,就知道他内心对此办法有些怀疑,就进一步开导他。他心里明白,孩子的病好了一些,尖叫声是止住了,但视力并没有恢复。最糟糕的是,尹秀莲的舌头,时不时地伸出来,他把她舌头推了回去,过了一会儿还要伸出来,他就继续往回推。当然了,推舌头之前要把手洗净。再就是她什么都吃,拿到什么就吃什么。这说明她判断什么是食物的能力都没有了。在她拿什么吃什么的时候,他就把那物品慢慢地拿下来。还有,她不知道饥饱,给多少就吃多少,只要给她吃,她就吃,这说明她的胃肠神经系统也可能有了问题。这些状态都说明孩儿病得不轻啊,仍然处在危险之中。虽然医生没有明确说出来,但他的内心清清楚楚。如果诊断有误,药不对症,是治不好的。要想让孩儿的病好,首先得确诊。在孩儿的身上再不能失误了。他咬了咬牙,狠了狠心,向林医生点头同意抽骨髓诊断。
林医生得到尹成君的同意,就从病房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又领来两个护士。三个人一齐动手,把尹秀莲的身子翻过来。这个时候的尹秀莲瘦得皮包着骨头,都不能有十斤重。林医生把针头扎进脊椎里抽出来有两毫升的脊髓液。从进针到拔针,尹秀莲一声都没有哭,似乎都没有什么知觉。三个人面目都很严肃,完事了,都走出病房。
经过化验和会诊,排除结核性脑膜炎和其他病症,只是病毒脑炎,链霉素停用。林医生说:“链霉素用多了,也会产生其他病变,比如说耳聋。抽骨髓诊断是正确的,链霉素停用是一件好事。”她对患者家属的积极配合表示满意。他听了林医生的话很高兴,没有误诊就是对他的最大的慰藉。他祈祷苍天开眼,让好人有好报!
林医生又说:“为了让小孩子快点好,得给小孩输一百毫升的血。”经过化验,父女俩的血型一样,经过合血,父女俩的血完全融合。父亲的血在孩儿的血管里、心脏里流动。希望输血后病情有所好转,有奇迹发生,尹秀莲的表现并不明显。
临近春节,这个时候的尹成君陪着孩儿住院从前到后已经整整一个月。林医生来到了病房,对尹成君说:“该用的药都用了,输血也输了,想尽了一切治疗办法,孩子的病恢复很慢,我们也很担心,也很着急。要过春节了,回家去吧。回去以后,你要想方设法、千方百计,就是托人走后门,也得买到几丸牛黄安宫丸,给孩子吃。咱县有卖一元零八分一丸的,都得县长批。你这个孩子吃这个不行,得吃三、四元钱一丸的。”他听了林医生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他向林医生表示感谢,又去找张医生表示感谢。
农历腊月二十六那一天,尹成君去办出院手续。一结账,一共花了三百五十六元七角二分。
第二天,尹成君辞别了林医生、张医生、护士长,抱着尹秀莲离开了让他终生难忘的县医院儿科八号病房和那些好心的医生和护士。
尹成君抱着尹秀莲去车站。这个时候的她骨瘦如柴,都没有刚生下来的小孩重。他给她裹上了一床大被子,把那帽子戴在脑袋上,告诉她:“爸爸今天就抱你回家去了。可以看见你妈,你的两个姐姐,你的哥哥啦!”她的面部没有反应,只那舌头照样伸出来。你给她按了回去,一会儿工夫就又伸了出来。不要管这些了,赶路要紧。
他抱着她来到了大街上,快步如风,根本没有累的感觉。
春节就要到了,春节过后就是春天。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尹秀莲在这明媚的春光里,越来越暖和的季节里,一定会好起来的,就会像那青青的小草一样,在春风里钻出地面,滋润着雨露,温暖着阳光,茁壮成长起来。尹成君仿佛看到了尹秀莲与尹秀新一样,舌头含在嘴里,满脸都是笑。他俩在一起说着、走着、跳着、跑着,自由自在、欢欢乐乐,就像那小鸟在空中翱翔。他祝愿着。
那个时候的霍林县城交通,铁路和公路联运,一个候车室。尹成君抱着尹秀莲来到了候车室,到公路售票口买了一张票,到伊岭屯的车票。递过去一元钱,给找回来三角钱。一张大人票七角钱,小孩子太小不要钱。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一会儿喊去上车,一会儿又喊回来等车,来回折腾了三、四次。尹成君抱着孩子有些发急,因为他不方便哪。抱起来又放下,放下了又抱了起来。急有什么用呢,你怎么叨咕,人家也不听咱的。耐心等待吧。
最后,开过来一辆解放牌运货用的大卡车,说客车棚坏了,只得用卡车顶替。尹成君抱着孩子坐上了大卡车。卡车上面没有遮挡,倒是亮堂。车上挤满了人,前面为了省地方,有一些人站着。他抱着孩子,不能站着,只得坐在了后面。卡车启动了,出了城在土路上晃悠起来。车速不快,天儿也不冷,阳光普照、空气新鲜。他在车上紧紧地抱着孩子,很怕磕着碰着。
到了伊岭屯,他从卡车上下来,抱着尹秀莲向妈家走去。父亲、母亲看着儿子抱着孩子回来了,乐的拢不住嘴,沏茶倒水,问这问那。
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水,尹成君对父亲说:“爹,过几天,过了春节,你去求白书记一趟呗,他现在是地区革命委员会主任,给小莲弄几丸牛黄安宫丸,要贵一点的,四、五元一丸的吧。你找他不好找,先找王士良,他是县革命委员会主任,他们之间一定有联系。主治医师林医生说,什么药都用了,就差一种药了,就是牛黄安宫丸。让吃贵一点的。”“前几天,白书记、王书记还来咱屯,说石油勘探队证明咱屯周围一带有石油,有开采价值。开春可能要占一些耕地。占了谁家的地,给谁家一个工人指标。全屯都热闹起来,都想当工人。”“要是开采石油,咱屯就借光了,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在中学的时候,老师给我们讲过大庆石油工人王铁人的故事。国家重视石油工业,石油工人待遇可高了,挣钱多。”“明天,我就去县城找王书记,用他的电话找白书记。早一天比晚一天好。我去赶小骡子车,把你们送回去吧。”
尹祥高高兴兴地走出房门,去了队房子。尹成君和母亲继续说着去县里看病的事情。一会儿的功夫,尹祥牵回来小骡子车。给车上铺垫点柴草,铺上一床褥子,尹成君抱着尹秀莲坐在了车厢里。尹祥把鞭子一扬,小骡子飞快地跑了起来。车到了尹成君家的院子里,齐东华、尹秀萍、尹秀莉都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尹秀萍、尹秀莉高兴地高喊着:“爸爸回来啦,小妹回来啦!”尹成君也高兴地回答着:“回来了,都回来了,你们的小妹好了!”
两个女儿蹦跳着,拍着手都要来抱尹秀莲。尹成君说:“你们谁也别抱了,我抱着进屋得了。”一家人欢欢喜喜,像迎接多年未来的亲戚那样。进了屋子里,尹成君把尹秀莲放在炕上,把裹着的大被子打开。尹秀新挪过来,到了尹秀莲的跟前,用手去摸她的脸,眼泪一双一双地往下掉。嘴里还一个劲地喊:“小妹、小妹,你都坐起来呀!”尹秀莲木然不动,什么反应都没有。一家人看到尹秀莲这个样子,欢乐的笑容收了回去,脸上的肉都耷拉下来了,悲伤、苦痛在空气中流淌。尹成君把儿子抱起来,在他的脸上亲了几口,说:“你不要哭了,听爸的话。你小妹的病已经好了,再过几天就能坐起来了。”
尹祥看着这样的场景,心中也不是个滋味,坐了一会儿,唠了几句嗑就张罗回去。齐东华留他吃完饭再走,他说家那边还有事,不能久呆了。尹成君出来送,一边往出走,一边说:“爹,你可千万别忘了,整几丸牛黄安宫丸那件事,一定要放在心上啊!”“我都说了,明天就去,你放心吧!”尹祥满口答应着。
几个人都出来送。看到车走远了,才回到了屋子里。齐东华告诉他:“小新在小莲住院期间,在家一句话都没有说。早晨起来就转圈圈,东瞅瞅、西望望,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他不说话,我都害怕,以为一个得了脑病,这一个还要哑巴,整天提心吊胆,连觉都睡不好。小莲回来了,小新也说话了,我的心亮堂多了。”
这个时候,尹秀莲躺在那,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尹秀萍学习用的本子拿在了手上,正在往嘴里送。本子大,嘴小,送不进去,她就伸出舌头舔。夫妻俩看见小女儿这个样子,一片阴云爬上脸庞,心里像有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乱折腾。尹成君用手慢慢地去掰小莲的手。那手死死地攥着,他一点一点用劲,那小手终于被掰开了,把本子拿了下来。
尹成君觉得有事,就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从外面回来了,他对妻子说:“你说邪劲不邪劲。我在护理小莲期间,天天跑肚拉稀。找张医生开了两回药吃了,都没有效果。第三回去开药,张医生说啥也不给开药,说什么,住院火大,烧的,出院就好了,还吃什么药。真是神医了。刚才去便所,果然正常了!”他的话里有几分兴奋、几分疑惑,也有几分崇拜。
东邻西舍听说尹成君领着孩子住院一个月才回来,都来看望。有些年岁大的、有经验的,七嘴八舌、出谋划策。屯东头的古大姨也来了,她听说得用牛黄安宫丸治疗时,就说:“谁也不用找。这个年头,地方干部没有军队干部硬实。我给忠贵去个信儿,几天就能邮回来。不就是四、五元钱一丸的吗?”
古大姨的儿子古忠贵是尹成君教过的学生,去参军以后,凭着初中文化,努力学习,勤奋工作,现在提升到师部小食堂当管理员,正营职,和师长关系密切。要是能搬动师长,安宫丸的事情,事半功倍、马到成功。
尹成君听了古大姨这么一说,当即笑容满面,千恩万谢。等到古大姨,还有一些街坊邻居陆续地走了,他就赶忙骑上自行车到伊岭屯去告诉父亲,不要去麻烦别人了,古大姨把安宫丸的事情承担过去了。她说军队干部比地方干部硬实。他在父亲家没呆多久,就回来了。
晚间吃饭的时候,齐东华告诉尹成君:“儿子消化不好,大便都是小米饭粒。”他说:“我嚼饭喂一对双吧。”他去刷牙漱口之后,嚼一口饭分成了两份,一份给了小新,一份给了小莲。小新能感觉出饥饱,等着他嚼饭。小莲不知道饥饱,给多少吃多少,常把舌头伸出外面,手碰上碗要吃碗,手碰上筷子要吃筷子。小新要是吃饱了,也就不给小莲了,小莲算是吃饱了。每顿饭都是这样,一直坚持了三个月。尹成君耐心地承担着做父亲的责任。
春节是中华民族最大的也是最热闹的、倍受重视的节日,更是小孩子们最盼望的节日。这个节日民间重视,国家政权机关也重视。段家屯孙队长召开社员大会传达上级指示精神,英明领袖华国锋主席特别关照农民的春节,为了让老百姓过一个愉快祥和的春节,每户二斤白糖,半条大鱼。社员们在会场上当即沸腾起来,高呼口号、喜笑颜开。
尹成君家与邻居王家分一条鱼,那条鱼是胖头鱼,足有七八斤重。齐东华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鱼,捧着鱼欢天喜地。怎么分,也不能从腰断开啊,给谁鱼头,给谁鱼尾。思量一会儿,急中生智,决定从头往下劈,像杀猪那样,以脊梁骨和鱼腹中线作为刀劈的线。拿来菜刀,王家媳妇扶着,让鱼站着,齐东华用刀对准鱼脑袋,用那斧头砸刀背。砸一下,那刀就往下走半寸。一边砸,两个人一边核计着,看看刀是不是走偏了,在不在中线上了。两家男人都没有参与这件事,谁家的男人能斤斤计较这个。齐东华与王家媳妇劈完,用手掂量掂量,真还分不清哪一半重,哪一半轻。齐东华让王家媳妇先拿一半。王家媳妇很随意地拿起一半,高高兴兴地走了。
过了正月,有一天,尹成君从学校回来,进到了自家的屋子里,坐在北边的小炕上,向南一看,从窗户的玻璃上,看见古大姨拿一个小盒,满面笑容,迎着春风,抖擞着精神。今天的古大姨,那两条腿走路都特殊,跟往常不一样,腿和脚都高抬,神气而自豪。他看见古大姨这个劲头,就知道女儿的救命药,牛黄安宫丸回来了。他喜出望外,又借了两条腿,跑到院子去迎接古大姨,就像去迎接菩萨和神仙。他一只手拉着古大姨,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小盒。他扶着古大姨向前走,很怕她摔倒。齐东华也放下手中的活计,急急忙忙地从屋子里出来迎接,一个劲地向古大姨问好。尹秀萍、尹秀莉也蹦着跳着跑了出来,围前围后拍着小手。
这个时候,古大姨是尹成君家最高贵的客人,是来救尹秀莲命的恩人,谁敢怠慢。进到屋子里,尹成君让古大姨坐在炕头的正中间,给她沏上一杯茶。齐东华给卷上一支纸烟,尹秀萍划上一根火柴给烟点燃。古大姨坐在炕头,品茶吸烟,慢条斯理,好不得意。
尹成君开封取药。古大姨呷了一口茶,笑着说:“忠贵说,还有一封信在药盒子里。你看看是什么意思。”他把小盒打开,里面果然有一封信。他把信拿起来张目观看,信的大意是:药珍贵,也缺。托师长,已尽力,邮来四丸。每丸四元七角五分。已告诉我妈了,不要钱,就当学生对老师的绵薄之力。我的成长全在老师当年的培养,当年老师的谆谆教诲仍然在耳边萦绕。您能用上我,我感到高兴和自豪。祝愿小莲药到病除,早日康复。他看完了信,很激动,感慨万千,说啥也要给钱。古大姨推着,就是不收钱,说:“这是忠贵的意思,我当老的哪能不识好歹。儿子说不要钱,老人在半截腰要什么钱,咋就看钱那么好花哪!”
古大姨左右推脱,硬是不要。尹成君没有办法,只得作罢。古大姨抽了两支烟,喝了两杯水,下地要走。齐东华留她吃饭,她说啥也不肯。尹成君、齐东华送古大姨一直到院子外面,一直望到拐弯处看不见人影,两个人才急匆匆地回到了屋子里。
两个人进屋之后,就忙着做饭。晚饭之后,尹成君就给尹秀莲喂药。这样年龄的小孩用药一般都是成人量的四分之一。他把第一丸药均匀地分成了四份,给她吃了一份,另三份,他像包金子那样,包好之后留了起来。每天吃两次,第一丸药两天就吃完了。他认真观察,看尹秀莲的变化,看来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样。吃第二丸药了,他想了想,就分成了三份,一天半吃完了。看看尹秀莲,似乎也没有什么反应,照常伸舌头,照常什么都吃。第三丸药了,他又想了想,只分成了两份,一天吃完。瞅尹秀莲的样子,还是那个样子,什么变化也没有。他很着急,已经吃了三丸药了,没有效果,他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就剩下最后一丸药了,尹成君看着精致的包装盒,每一个小盒里只一丸药。这样的包装他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抚摸包装盒,看着盒上的五个金光闪闪的字:牛黄安宫丸,陷入了沉思。他又手掂量了几下那最后一盒药,用手撕开,把那药丸拿在了手中,思量再三,狠一狠心,把那一丸药都给尹秀莲吃了。是药三分毒,一丸药全吃进去了,这可是成人量,这个时候的她不到六斤重。体重太轻了,能承担了这样大的药量吗?他有些担心。
第四丸药是早晨吃的。安宫丸共吃了五天。奇迹终于出现了,令人喜庆而欢欣鼓舞。
晚放学后,尹成君下班了。他迈着沉重的步伐,忧心忡忡地思考着尹秀莲的病。他刚走进院子,就见齐东华兴冲冲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多日没有见过的笑脸,多日没有过的声音:“孩子病好了,舌头不伸出来了,眼睛能看到东西了!”他听了,高兴万分,急忙跑到了屋子里,趴在尹秀莲的身旁认真地看。其实不用细看,舌头在不在外面,谁都能看得出来,只要不是瞎子。但是他还是仔细瞅了好一会儿。
尹秀莲感觉出身边有人,把脑袋歪过来看,眼睛一眨一眨的,有了灵气。尹成君拿过来一张纸给了她,她拿着那张纸翻过来看,倒过去看,真的不往嘴里送了。看她的脸,有些红晕,不再苍白。小女儿真的好了!
尹成君欣喜若狂。看来牛黄安宫丸奇效,他给她的药量还恰当。尹秀莲的病要是不好,是他的终身憾事,进棺材那天,他都会合不上眼。尹秀萍、尹秀莲高兴得都喊了起来:“我小妹好了,我小妹好了!”尹秀新坐在尹秀莲的跟前儿,脸上充满了笑容,眼睛盯着他的小妹。整个屋子里充满了喜气,空气都是甜的,阳光灿烂、莺歌燕舞。
尹成君骑上自行车到东头的古大姨家,告诉古大姨:“小莲的病好了,感谢您了,感谢忠贵弟弟了!”古大姨听了,惊喜万分,从炕头上挪了下来,穿上鞋往外就走,边走边说:“太好了,盼望的终于来了。这可是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得看看去呀!”
尹成君从古大姨家出来,奔上去伊岭屯的路,来到了妈家,把尹秀莲病好的消息告诉了父母。尹祥赶忙到生产队牵来小骡子车,让高玉兰坐上,向段家屯奔来。尹成君骑着自行车在小骡子车的后面跟着,没有快骑。
尹祥拿着鞭子紧着摇晃,吆喝那骡子快走。一会儿的功夫,骡子车来到尹成君家的院子。等到他们三位进到屋子里一看,屋子里都满了人,都是来祝贺尹秀莲痊愈的。尹秀莲一点后遗症都没有,让大家都很惊奇。尹成君看见有这么多的人关心他的女儿,心里分外激动。他说:“得感谢古大姨养了一个好儿子,能请动师长弄来咱平民百姓吃不着的牛黄安宫丸。没有这四丸药,我这姑娘不会好的,就是好些,也不会这样彻底。”大家都夸,古家出来了一个能人,住一个屯的都借上了光。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屯。
高玉兰拉着古大姨的手说:“老大姐,我这孙女得回你了,得怎么感谢你哪!”她们俩像久别重逢的亲人那样亲近、热乎。两个人的手久久地握着。
人们陆续来,也陆续走。古大姨张罗走,尹祥、高玉兰也跟着张罗走。尹成君劝说古大姨和父母都留下,谁也不要走,吃完了饭再走。古大姨不肯,父母也不肯。只得让他们走啦。尹成君、齐东华、尹秀萍、尹秀莉都出来送。尹祥等那高玉兰、古大姨上了车,他那鞭子一摇,骡子向前迈步。不一会儿的功夫,骡子车的影子就消失在夜色里。
几个人回到了屋子里,听到尹秀新正与尹秀莲说话。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清晰、洪亮。尹成君听了,心里那个乐呀,就甭提了。尹秀莲自从在医院尖叫那天开始,就失去了语言能力。她今天恢复了语言能力,当父母的心情当然不比往常了。
若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书中说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