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98）
这场雨仿佛是故意和人作对，从昨天下午一直下到现在，紧一阵子，慢一阵子。一大早，万仕林和贾守乾还是冒着小雨去了不老峪。贾守乾和韩永强早就熟悉，他们是高中一个班的要好的同学，以前还多次找他走后门给生产队里购买化肥。只是现在土地分开了，联系才少了。人微言轻，又没有别的合适人选，看来万仕林请贾守乾去当说客，这样安排是对的。
他们先去了韩宝华家里，说明了来意后，韩宝华她娘说他有两天没回家了，自己一个妇道人家不能做主，就先泡了一壶茶让他俩喝着，派邻居去叫他。不多久，邻居回来了，说是韩永强说了，那边有事过不来，让他们到那边去。
他们这才又去了供销社，在那里找到了韩永强。韩永强热情地接待他们，又是搬椅子，又是拿烟倒茶，倒是弄得万仕林不好意思了。二人坐了一会儿，拉了一些家长，万仕林才拐弯抹角说了来找他的目的。没想到韩永强听了一脸堆笑，答应的那个爽快，当场就表示要回去给家属商量商量，还说孩子们的婚姻大事，父母不能硬管，只要两个孩子都同意，大人们没有任何意见。
临别时候，韩永强把他们送到供销社大门外，拉着万仕林的手，要请客吃饭，被万仕林谢绝了。韩永强给了贾守乾天大的面子，这让二人很感动，回来的路上，两个人谈了一路子。贾守乾认为，他老同学还是老样子，直来直去，办事爽快，说个话砸个坑。还和从前一样，当官了，人没变。万仕林一路感慨，世事在变，人也在变。早些年，他还耿耿于怀，对韩永强和田存粮视若仇人，可人能带着仇恨过一辈子吗？活在仇恨里的人，只能让仇恨把自己累死。不计前嫌旧恨，才能算是大度，才能过得舒坦。他自己真正的释怀不是现在才开始，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多东西早就逐渐放下，越来越想明白了。这次只能算是一个契机，让他和韩永强再次面对面戏剧性的相遇，而这次相遇似乎是有点滑稽。
两人到了桃树沟，天还在“滴答”“滴答”的下雨，田佑福在家备了几个菜，等着他们回来喝两盅。“成不成，酒三瓶”，这是桃树沟招待媒人的规矩，田佑福当然不能破坏。田佑福吩咐田诗云要把酒杯斟满，双手端过去，好好地感谢一下恩人。万仕林听了就不乐意了，他说，什么恩人不恩人的，都是一家人，守乾要是外人，今儿个就不去了，下着雨，看那身上淋得湿漉漉的，浑身没一处干爽地儿！那俺就更不用说了，说这些干嘛！来来来，喝酒，喝酒，今儿个高兴！
万仕林一面吆喝着，一面带起头来，田诗云还是规规矩矩的各敬了三杯，包括田佑福。“君子成人之美”，本就是件十分愉快的事。万仕林很少这么主动带酒，贾守乾本来就不能喝酒，但喝得脸上直泛红光。他心里也明白，今儿个也只是跑了个腿儿，田诗云和韩宝华早已私定终身，送个干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这次去见韩永强，算是摸清了他的老底儿，田佑福的一块心病总算有了结果。通常情况下，下一步万仕林和贾守乾就可以名正言顺当媒人，到不老峪找韩永强正式提亲了。
田诗云因为要上班，不能在家等待提亲的消息，星期一一大早，就骑车子到了单位，时间还不到七点，离上班有个把小时。他把个人物品放好，就着手在楼道打扫卫生，然后又把办公室的地拖了得一尘不染。李局长立下了规矩，他自己办公室里的卫生他自己干，不让下属插手，所以田诗云擦完几个人的办公桌，就去提水了。他先把几个领导暖水瓶里面的陈水倒掉，又都灌了新水，才分头送了回去。他跑得满头是汗，到门后面盆架上，拿了毛巾擦了脸，上班的人才接二连三的来了。
“田秘书，你听说了吗？咱们局长要调走了！”郑秘书一见他，就神神秘秘地说。
“哦，要调到哪里去？”
其实局长调不调走，调到哪里去，都跟他自己没有关系，田诗云只是随口问了一句。
郑秘书走过来，把他拉倒一边，伏在他耳朵上压低声音说：“听说是提拔了，去了市里，至于哪个部门目前还没动静！”
“哦，那可是件好事，李局长威望那么高，待下属又那么和善……，”田诗云叹了口气，“唉，我只是刚混了个脸熟！”
“听说新局长人选县里也物色好了！”
“哦，是吗？”田诗云随口答曰。
“外面传得沸沸扬扬的，有好几个部门一二把手都想来，争得很厉害，鹿死谁手还不好说哦！”郑秘书意味深长地看了田诗云一眼，嘿嘿笑了两声，又接着说，“最终花落谁家，还不是靠关系？”
“哦，……”
田诗云回到自己办公桌前，桌面上堆满了报纸杂志，传达室把收到这些东西都一股脑儿扔在了他桌面上。他开始整理，然后就得按办公室发下去。正忙着，陈秋水进来了，给他布置了这周几项硬性的任务，其中一项就是要写几条动态消息，发在《圣城大众》上。
几百字的豆腐块，对田诗云来说，小菜一碟。工作天天有，谁都会老生常谈，关键是要跟紧县委县政府的中心工作，来报道本单位工作，还要别出一格，写出新意，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如果不熟悉本单位的工作，没有选好一个切入点，很难写出有新意的东西来。现在田诗云才参加工作十来天，这不是有意难为人吗！当然了，田诗云这会儿傻傻的，还想不到这一层。既然领导把担子压下来了，那就是对自己莫大的信任，那就用心去干吧！
陈秋水布置完工作出去了，郑秘书偷偷朝他背影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轻声抗议：“自己分内的事儿，却推给了别人，哪有这么办事的！”
田诗云听了，看了他一眼，抿嘴一笑。
到了周四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田诗云被李继强喊了过去。这次田诗云不在拘谨了，他礼貌地先给领导倒了一杯水，双手捧到李继强面前，而后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边，笑微微地等领导指示。李继强站起来了，指了指对面的沙发，示意他坐下说话，田诗云才小心翼翼地坐到上次坐过的那只枣红色实木单人沙发上。
“小田，县报上的几篇消息，是你写的吧？”
田诗云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写得不错嘛！”李继强点着头，和颜悦色的看着他，“现在各单位都缺能写会画的人，可真正能拿得动笔杆子的不多，现在上面要求的新闻量又都很大！”
李继强说到这里停下了，他喝着茶，笑眯眯的看着田诗云。田诗云不知道李继强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这人说话向来直来直去，我要到市里工作去了，这次找你来是想问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去？”
“李局长，我很愿意跟着您工作，可是蓝陵到咱县有一百多里路，从咱县到我家还要六七十里，家里恐怕离不开……”
“哦，这也是实际困难嘛，困难天天有，总要去克服嘛！”李继强不无遗憾的看着他，叹着气，又爱莫能助地摊开两手，“行了，你再考虑考虑吧，两天时间，给我回个话就行了！”
在一家单位工作，能被主要领导看上，带着一起升迁，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对很多人来说，即使工作了一辈子，都难以遇到一次。这好比你来到一处山崖下，苦苦地找寻通向山顶的路径，正在你一筹莫展之际，有人给你竖立好了一把梯子，你借助于这把梯子，很快就攀上了顶峰。在最关键地方的最关键时候，有人及时伸手拉了你一把，有了他的帮助，你立马就找到了打开成功密码的钥匙，这个人就是你人生的贵人。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可是，田诗云初出茅庐，还不懂这些人情世故，除了做好分内事之外，他的心事都在桃树沟，都在韩宝华那里。
田诗云根本没有等到两天时间，当第二天早上，去给李继强送报纸的时候，就当面了谢绝领导的美意。
李继强笑眯眯的坐在沙发上，拿着一份《圣城大众》看。李继强办公室里的门敞开着，田诗云轻轻敲敲了几下，李继强看到了他，挥手示意他进去。他把报纸放到了办公桌上，看到旁边废纸篓满了，就要拿着出去倒掉。李继强喊住了他，问：“小田呀，我自己倒就行了，你先坐下聊一会儿！”
田诗云顺从地坐在了靠门的那只沙发上，等着李继强发话。
李继强说：“小田，你来的时间不长，有两周了吧？”
“是的，局长，两周了。”田诗云回答。
“我要走的事情，也给你说了。你来时间不长，大家都很喜欢你，这些，我就不多说了。”
李继强用一副老年长者对年轻后生的口吻说话，他咳嗽了几声，田诗云连忙起身把痰盂递过去，李继强摆摆手，示意他放回原处，继续说话：“昨天，我说的那个事儿，要好好考虑一下嘛！”
李继强的打算，田诗云也不是没有一点动心，昨晚他想了半宿儿，对领导的抬爱，他心知肚明，他也想跟着一块到市里工作，以报答知遇之恩。可是一想起来不老峪和桃树沟，他不得不放弃这次绝好的机遇。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李继强，如何去谢绝他的好意，正愁没有合适的机会，这不机会就来了，他嗫嚅着：“局长，我考虑了，我……”
李继强看出了他的意思，急忙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了你的答案了，那就不勉强了，我倒是很想知道你家里是什么情况？”
田诗云介绍了家里的情况：家里有三位六十多岁的老人，还有一个很快就要找婆家的妹妹，三个姐姐都出嫁了，两个都在很远的外地，一个虽在本地却也什么都帮不上。他没有哥哥弟弟来分担他的困难，帮忙照顾家里。他不能为了工作而丢下家里老人不管不问，也不能因为家里的事情而影响工作。
“父母的养育之恩，必须要报答，不能像我一样留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每到我的生日那天，我就深深地内疚，年轻时候忙于工作，没时间顾家里。后来，等工作稳定了，双亲就都老了，我自己再也没有机会来报答了！”
李继强说起来这些，双眼潮湿，红乎乎的。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室内空气一下子凝固下来，走廊里有工作人员走动的声响听得真正切切。万仕林常说自古“忠孝难两全”，也就是这个意思吧？田诗云心里想。
“局长，请原谅我的无知和无礼！”田诗云轻轻道歉，声音小得似乎连自己都听不见。
“哦，小田，我理解你，”李继强从过往回忆中恢复过来，他一面大声笑着站了起来，一面拍着田诗云的肩膀说，“就这样吧，下周新局长来了，好好干，我常说的‘我是革命一块砖，哪里用来哪里搬’，这句话也要辩证的看咯！你看，我差点犯了一个错误！”
对于这个美差，李继强完全没有想到田诗云会婉拒，而且是这么快就作了选择。当他详细问清了田诗云的家庭情况，全面了解了他家的难处以后，他不仅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也没有因田诗云的拒绝而不快，他反而庆幸自己的眼光，没有看错人，反而更加喜欢眼前的这个小伙子了。
“小田，明天晚上到我家吃顿饭吧，局里还有几个人，你都认识，小范围的，办公室陈秋水也去。”
“嗯，好，局长，我一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