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24)
几年没回娘家了,田秀兰这次回来,买了不少礼物。买了二斤珠兰大方茶叶,一斤给她爹喝,一斤送给万仕林;买了两块的确良布料,一块浅灰的给她娘做褂子,另一块白底带淡粉色碎花的,是特意给可心买的。另外还给田诗云买了一块枣红色毛巾被,一床浅绿色的格子床单,还有一块红色提花枕巾。
晚上吃了饭,田秀兰带着礼物去了沟东,可心正在家做女红。她在那边坐了一会儿,就回来了,看到爹娘坐在天井里乘凉,搬了只板凳挨着她娘坐下,三个人一起拉呱。
田佑福眼皮儿不翻,自顾自地吸烟,问田秀兰:“恁老公公、老婆婆还都好吧?”
“好,都好,他俩也给恁捎好啦!”
田秀兰把凳子挪过来,坐到了她爹跟前,给她爹扇扇子。
“恁兄弟的事儿,恁娘都给恁说了?”田佑福接着问。
“说了,爹,俺看恁也不用着急上火的。”
“能不急吗?”田佑福把烟灰弹掉,看了一眼泥巴娘,“站着说话不腰疼!”
“急出病来了谁受罪呀?再说了,急有用吗?要是急,就给那边直接说,这门亲事恁不同意,不就完事了?”
“怎么开口给人家说?八撇还没一撇!咱家没提亲,人家也没托人,能见风就是雨吗?非得弄个鸡飞蛋打不是?”田佑福说着说着就要激动,气得嘴唇直哆嗦。
田秀兰停下扇扇子,揣摩了她爹话里的意思,过了老半天才说:“爹,恁这话真说对了。俺也觉得,在学校里,学习那么紧,他得顾着学习,哪有时间谈恋爱啊?回家了,他不也是一天不落天天上坡干活?别的不说,就从这方面来说,恁说这‘八撇还没一撇’,俺信。退一步说,假如他俩谈得差不多了,那咱不也得托人打听打听那边大人的意思,恁说是吧?都讲究门当户对,凭咱家的家境,人家说不定还不会同意这门亲事呢!”
“俺还高攀不起呢!”田佑福听了田秀兰后面两句话,忽然来了气,他气鼓鼓地吸了一口烟,一脸嫌弃的把半截烟扔了出去。
“小声说话不行啊,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泥巴娘小声劝说。
“爹,儿女婚姻大事,做父母能包办吗?什么社会了!他俩要是真心相爱,谁拿他们都没办法。”
“唉,儿大不由爷,女儿大不由娘哪!”泥巴娘一旁叹息。
对儿女们的婚事,田佑福还是比较开明的。三个女儿的婚事,尽管都是媒人介绍,但也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女儿们都合心顺义意了才定了亲。当年田佑福二妹妹自谈了一个,父母嫌人家穷,说什么都不同意,最后跑到山上喝药死了。自家的这些悲剧,都是他亲身经历,他绝不会包办婚姻,逼儿子走那条路!
“那,咱总不能对不住人家,亏了人家的心呀!”
“爹,俺觉得‘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咱老田家是什么人,亏待过谁?打听打听去!”
“俺不是那个意思!”田佑福性子急,站起了身子,在板凳周围转悠,“俺说的是可心,这闺女!”
田秀兰听出来她爹愁闷的疙瘩结,心中忽然开朗了。
“爹,听俺娘说,那天请老师俺大爷也在场,他肯定也听见老师说了。他也不是不明理的人,像秀竹这么漂亮懂事的女孩子咱们村有几个?还愁嫁不出去?这不是明摆着嘛,恁就放一万个心吧!再说了,沟东那边,咱家从来也没拿他爷俩当外人呀!”
秀竹是可心的另外一个名字,是顺着秀梅姊妹几个起的,暗含“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之意。
“怎么给人家去开口?俺张不开那张老嘴儿,丢不起这张脸儿!”田佑福气汹汹,半天来了一句。
“爹,俺觉得,俺弟弟跟那姓韩的,成不成,还两说。成了,这边恁就多个亲闺女,秀竹还是恁闺女;不成呢,给诗云再说说,说不定他会回心转意,秀竹也还是恁儿媳妇!爹,俺明白恁的意思,恁是想,现在就想给沟东一个说法,又张不开嘴儿。恁也不想想,这‘说法’现在能给吗?恁得等个茬口儿,到了那个时候,说不定也不用恁亲自开口了!”
田秀兰不愧是见过世面的人,她说的头头是道。
“是得有个合适的茬口儿。”田佑福觉得这话对头,点点头,又坐下来。
“恁就等吧,就别再干着急了!恁看恁脸上,全是扎的针眼儿!急得头疼上火的,整夜睡不着觉,有用吗?等俺见了诗云,跟他聊聊,摸摸老底儿再说吧!”
田佑福觉得二女儿说得这些话很在理儿,不再吱声,心里头有了空儿,一下子就舒坦多了。他算是想明白了,关于田诗云的婚事,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心里的包袱终于放下了,田佑福有说有笑地和田秀兰说话,和刚才那会儿完全判若两人。
大队院大门口的小广场上,十几个小孩子手拉手,站成两队,在玩“雉鸡翎,扛大刀”游戏。
“雉鸡翎”,
“扛大刀”,
“恁拿营里尽俺挑”,
“挑谁吧”,
“挑田玉梅”,
“田玉梅不在家”,
“挑恁姊妹仨”,
“俺姊妹仨不去”,
“挑黄桂龙吧!”……
一群稚嫩的童声在嬉闹中传来,田诗云真想扔掉褂子,跑过去,和他们一起玩个痛快,可是童年毕竟远去了。他不由得暗笑自己的冲动。
通往大队院的路上,一个人头重脚轻晃晃悠悠地站在那里,对着墙头撒尿,裤子尿湿了半截,自己都不知道。他一手攥着裤腰带,一手提着裤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腰带掉到那里去了,低着头四处乱找,嘴里含混不清的嘟囔着:“谁、谁、谁把俺的腰、腰带藏到那、那里去了,快、快给俺拿、拿出来,拿拿不不、出来,当心俺要要要了恁的小命儿!”
田诗云走近一看是黄根柱,不知道在哪里又喝大了。他赶快跑到跟前,帮他提上裤子,架着他的胳膊,送他回家。黄根柱可能是嫌丢人,又不肯了,用力挣脱掉田诗云的手,刚迈出一步,一个趔趄摔了个回脸朝天。
田诗云又赶紧把他拉起来,搀着咯吱窝往前走。他这才认出了田诗云:“啊,啊,原来是,俺俺大兄弟呀!哥就服服你气,服服你气!”
田诗云把他搀扶到家里,帮着他老婆把他拖拽到床上,还没等给他脱掉鞋子,人就打起了呼噜。
田诗云回到家里,泥巴娘正在烀猪食,田秀兰拉风箱,他打过招呼,就直接去了东屋。田秀兰看见田诗云来了,就跟着去了。
田秀兰说:“弟弟,回来了,还记得小时候咱割草喂猪吗?”
“怎么不记得?俺放了学,恁和三姐,每天都带着我割草。俺背着粪箕子,肩膀压得一道道印子。”
“咱娘心疼恁,回到家就煮三个鸡蛋,给恁和咱爹每人一个,秀竹跟着沾光。恁不舍得吃,总把分给自己的那只给秀竹吃。秀竹吃完了,恁馋得舔鸡蛋皮,俺连个鸡蛋皮也捞不着!唉,咱娘多偏心呀!”
“还有那一回,恁偷了小甜瓜,藏在俺粪箕子底下!”
“嘻嘻,那天在瓜地里薅草,是黄金贵看瓜,趁他没看见,就麻利地摘了两个,藏在恁粪箕子底下,用青草盖住了!这事儿也还记得?”
“俺当然记得了,差点没没把俺吓死!要是给黄金贵知道了,俺可就倒了大霉了!”
“恁是小孩,知道了也没事,顶多也就嚷你几句。”
“姐,恁还记得那两个瓜,到最后怎么处置了吗?”
“嗯,不记得了!”
“俺背到家,恁偷偷拿出来,咱们几个分开吃,结果怎么着?恁肯定是忘了。”
“嗯,还真是忘了,后来怎么了?”
“那瓜又生又苦,谁都不吃!怕咱爹看见挨熊,扔到猪圈里喂猪了。可是咱爹打外头一回来,就知道了,还把咱俩熊了一顿。恁知道咱爹是怎么知道的吗?”
“怎么知道的?”
“可心告的状!”
“嘿嘿,恁‘媳妇儿’真厉害啊!”
“谁‘媳妇儿’啊?姐,那是小时候俺不懂事,才这么喊;俺大了,懂事了,就知道是咋回事儿了。俺把可心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
“俺看着也是,恁不是有谈的吗?”
“是!”
“告诉姐,‘好’到什么程度了?给恁保密!”
“这事光明正大,为啥还要保密?恁把俺当什么人了!”
“她家里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她现在还不敢给他爹说。明儿个不知道几点才能回来,她和俺约好了见面!”
“嘿嘿,约会去?姐姐支持!要是天晚了,耽误恁‘大事’怎么办呀?要不做完路祭,恁就先走,俺还得架着咱大姐去哭坟,完了事,俺自己回来就行了。”
“先这么说吧。”
“行,告诉姐,你谈的那个是啥时候认识的?”
“姐,认识多年了,从五年级吧,一直到高中,俺俩都在一个班,回读的时候,也一个班!”
“一定很漂亮吧?啥时候领到家里来,俺看看?”
“漂亮,当然漂亮了!学校里有三朵校花,她是其中之一,另外还有两个前天到咱家来过!”
“别情人眼里出西施就行!”
“姐,咱家有她的照片,你肯定见过。”
“咱家有她的照片?”
“对,有合影照,就在咱家堂屋北墙相框里!”
“毕业合影好多张,密密麻麻得不好认。”
“是人最少的那张,就是那次汇报演出,获奖的那个‘纪念照’。”
田秀兰忽然记起堂里确有这么一张相片。照片上中间坐着县里的领导,还有许老师,前排有七八个学生穿着演出服蹲在那里,至于哪个是韩宝华,脑子里没有一点印象,她想等明天光线好了,一定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