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19)
19、
这天晚上七点多钟,桃树沟来了一男一女两个瞎子,男的姓张,女的姓谢。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女人,头上梳着发髻,上身穿灰白色带大襟褂子,右手拿着一根长竹竿,左手牵着一个男人。男人头上戴着一顶黄军帽,身上穿了一件破旧的灰色军干服,脚上穿了一双脏兮兮的解放鞋。他肩上还背着一个包袱,包袱里露着半截丝弦,一只已经褪了色的军用背包斜挎在身上,背包带子上系着一块脏乎乎的毛巾,旁边还拴着一只锈迹斑斑的搪瓷缸子。两个人说着话,小心翼翼地用竹杆试探的道路,慢吞吞地往前走。这两人就是来桃树沟唱“瞎腔”的“瞎子张”。
黄根柱带他们进了大队院,给他俩搬了两把椅子让他们坐下。两个人喝了水,吃了自带的干粮,坐在屋里干巴巴地等着出演。按照惯例,演出都在大队院大门口的小广场上进行。黄根柱从办公室搬了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放在了广场上,又回去拿了一只马灯和一把铁皮暖壶放在了桌子上。这些都安顿好了以后,才把二位请了出来。
听说村里来了唱瞎腔的,最先跑来的是孩子和老人。孩子们大呼小叫地抢先跑了过来,有的搬着小板凳占领了最好位置,端坐在最前面,等候演出;有的到处乱跑,在广场里追逐打闹,一刻都停不下来;有的小孩不怕生人,像一群嘟噜蜂似的围在艺人跟前,好奇地摸弄乐器。一些待在家的老人跟随着孩子们也来了,他们并不着急,三三两两地拉着呱,慢悠悠地迈着步子,到了小广场。他们或者是搬了凳子板板正正坐在那里听,或者是把破草帽、蒲扇、石块儿之类的东西垫在屁股下当凳子坐,或者是干脆什么都没带打算站着听,有人还肩膀上搭块湿毛巾,他们到了地方,不急不躁耐住性子等着。
社员们可没这么悠闲,现在还在回家的路上。今天是去小沂河对面山坡上干活,收工比平时晚了些。天热的时候,他们收工后,总要先到河里冲洗一下身子,才带着工具回家。男劳力和女劳力各有自己的洗沐场地,男人们在上游,女人们在下游,中间隔着几片茂密的芦苇滩。多少年了,就是这么个规矩,从来没有改变过。
夏天的小沂河到处是葱茏的绿色,无论是河岸上高大的杨柳,还是河岸下低矮的紫穗槐,还是河滩上那些草本植物,都焕发着勃勃生机。水边的芦苇已经很高了,一片连着一片,绿油油的叶子稠密得不透缝儿。河水波光粼粼,在晚霞的映衬下泛着金光,被火辣辣的太阳晒了一天,是一天当中沐浴的最好时候。劳作了一天人们,身上淌了很多汗,手脚上难免沾有泥土污物。男人们丢掉手上的农具,把衣服扔到草丛里,索性脱了个精光光。他们赤裸着身子,躺在热乎乎的河水里,享受着一天当中最幸福的光景,一整天的辛苦和劳累被冲洗得干干净净。看吧,在那一片随风起伏的苇丛边,在那清澈透明的河水里,一条条黑黝黝的粗壮四肢,一块块古铜色的宽大脊背,一个个浑圆而结实的臀部,像雕塑家手下一尊尊著名的雕塑作品。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唱起了小调儿:日头西边落,喜鹊回了窝,哥哥俺心如火,妹子可等着哥!……
芦苇丛的另一边,女人们转过身子,把身上的外衣脱掉,露出黝黑的脖颈和雪白的肌肤,她们用她们的方式,清洗着身上的汗水和泥垢,芦苇丛里不时传来她们惬意的笑声,还有放肆的打闹声。
冲了凉,穿上衣服,拿起农具,他们一个个精神焕发,踩着田间小路,欢欢喜喜地回家了。
大队院大门口坐满了人,乌央乌央的一大片。万仕林拿着旱烟袋慢悠悠地来了,田佑福因为头疼没来,可心挎着娘的胳膊也来了,不过是站到了最后边。社员们回到家里,匆匆忙忙吃了点东西,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小广场。男爷们裤腿卷得很高,半披着褂子,叼着自捲的旱烟。女人们换上了干净的衣服,从头到脚又打扮了一番,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块说悄悄话。大家都期待着瞎腔能早点开始,早点结束。
桌子上的马灯点亮了,乐器响了两声便停了下来,张瞎子先把乐器调试到最好状态。乐器一响,孩子们都各就其位,全场顿时安静了下来。在没有正式表演前,照例有个开场白,是张瞎子拉着丝弦模仿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对话的情景。张瞎子把自己装扮成了一个女人,把丝弦装扮成了一个小女孩,就听见那女人问:
“小五妮儿,恁吃饭了吗?”张瞎子眨巴眨巴眼皮,看不见眼珠子。
二胡模仿小五妮撒娇的声音,真是绘声绘色:“呃嗯—哼!”
小孩子们听了,“嘿嘿”地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大人们笑微微地听着,期待下面更精彩的表演。
“小五妮,见恁老婆婆了吗?”那女人继续问。
“呃—嗯—哼!”小五妮语气里显然有点不高兴了。
孩子们“嘿嘿”笑得更带劲了,大人也忍俊不禁,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子笑声。
“小五妮,恁老婆婆长得俊不?”张瞎子拖着长腔,模仿得惟妙惟肖。
小五妮很不耐烦地回答:“呃—嗯哼!”
全场一下子就都被逗笑了,孩子们笑得直拍手掌,大人笑得前仰后合。
张瞎子挤吧挤吧眼,眨巴眨巴嘴儿,一把拉过谢瞎子,就站了起来,两人一起向听众弯腰行礼。行礼过后,张瞎子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接着高声说道:“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鸡也进窝了,狗也不叫了,老猫猴子睡觉了,咱说书的也吃好喝好了,那就赶紧唱起来了!恁要问俺今天表的是哪一位,今天要表的是《穆桂英招亲》,待—俺—从—头—说起吧!”
“啪”,醒木一拍,两人开始表演。张瞎子是主唱,手拉丝弦脚踏梆子。谢瞎子是配唱,一手打竹板,一手敲小鼓。两人说唱的说唱,奏乐的奏乐,配合十分默契。声调时而高亢有力,时而奔放舒缓,时而喑哑苦涩,不堪入耳。张瞎子眼睛眉毛浑身上下全是戏,声情并茂,慷慨淋漓。听众听到高兴之处,开怀大笑,听到愤怒之处,骂声不断,人们跟随着故事情节渐入戏境。
“不好了,谁家起火了!快去救火啊!”
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声,大家慌忙站了起来,回头一看,村子里火光冲天。人们不知道是谁家着了大火,都没命地往冒火的地方跑,瞎腔表演没人听了。一时间,小孩哭,大人喊,小广场乱成一锅粥。
人们急急慌慌跑到失火点,惊魂未定,一股呛人烟味儿扑面而来,看到田存粮家厨屋正着起大火,浓烟滚滚,田佑福和几个社员已经在救火了。
大家被眼前情景惊呆了,倏然间如梦初醒,回悟过来之后,就飞快转身往自己家跑。不一会儿,带着家伙跑出来了,有人挑着水桶,有人端着脸盆,也有提着罐子的,急慌慌地往火场里拼命奔跑。
万仕林走得慢,几乎是最后一个来到院子里。火是从灶台那边开始的,厨屋已经半边起火,没烧的那半边紧靠堂屋。他皱着眉头,站在天井中央,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群,一片混乱,心里充满了恐惧和不安。这样乱糟糟场面,不光影响救火的进度,弄不好还闹会出人命。他把褂子扔到了一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派人先把影响进出的大门门板卸掉,仍在一边,把天井里的影响通行的杂物挪到空闲处,清理出一个通畅的空间;紧接着又对人员进行了分工,指名点姓地叫了几个壮劳力,跟着贾守乾去扑救厨屋房顶上的大火;指派了几个人去扛来梯子,爬到堂屋房顶上,往西间屋面泼水,防止火苗蔓延过来把堂屋引燃;又叫了几个身手敏捷的年轻人,从堂屋里往外抢拾东西;其他剩下的人员,全部去运水,能挑水的挑水,不能挑水的用盆子端。进来的人,从大门右首进来,出去的人从左边出去。人们按照分工,各做各的事情,现场立刻变得井然有序,救火进度一下子加快了。
常言说,水火无情。不管对谁家来说,失火都是一件天塌下来的大事。村里大凡能跑动的人都跑来了,那些年老体弱伸不上手的远远地站在一边干着急。郭桂花像个男人,一手拎着一个水桶,脚不沾地,前胸像两只注满了水的大气球,不停地晃动。“先生”弓着腰,非常吃力地挑着两只大水桶,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跑得最快的是田存锁,两只水桶在他手里就像两个小玩具,一路跑来,脚板子底下乎乎生风。可心挑着水,憋得满脸通红,脸上全是灰道子。
突然间,起风了,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厨屋被烧得“啪啪”响,万仕林站在院子里,心被提到了嗓子眼。风虽不大,是一阵东北风,院子里到处是烟和救火的人群。万仕林最害怕的是风向不定,一旦转成西南风,要保留住堂屋就很难了。万仕林一时急得团团转,他忽然发现影响救火进度的是院子大门,就立即喊住田存锁,把院墙刨了一个豁口,这样进出口的通道一下子就通畅了。
天空忽然飘来了云,淅沥淅沥下起了雨。人帮天助,大家伙终于把这场大火扑灭。堂屋保住了,厨屋烧得只剩下一个墙角,彖木没有烧断,还是横放在山墙上,但已经全部烧焦,“呲呲”地冒着白烟。
田存粮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天井里发疯似地骂他老婆,那样子极像一只装在笼子里饿了几天几夜的困兽。银蛋儿他娘头上粘满了柴火,坐在东墙根儿,伸长双腿,双手扶在腿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老天爷啊!恁叫俺怎么活呀!俺这是造的哪辈子孽呀”!
万仕林气哼哼地走到田存粮跟前:“存粮,出了这事,搁谁也不是有意的!还闲事小?再闹出个人命就高兴了,是不是?”
田存粮挨了训,自觉理亏,低垂下头来,不再拿老婆出气。
大家伙都还没有走,看着田存粮发牢骚,手拿工具站在天井里嘁嘁喳喳,都认为这场火幸亏发生在晚上,要是白天,社员们都下了坡,麻烦可就大了。
万仕林见田存粮服了气,不再搭理他,站到堂屋门前,高声说道:“乡亲们,老话说得好,‘远水难救近火,远亲不如近邻’,今儿存粮家失火,还不是多亏了大家伙?老少爷们儿跑前跑后,忙活了大半夜,图个什么?不就是这个理儿?人生在世,谁家都会有遇到坎儿的时候。遇到坎儿了,过不去了,怎么办?“一个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众人帮。他家过的日子,老少爷们儿都知根知底儿。谁家过的都不易,谁要是能挤巴挤巴,就挤吧挤吧吧,明儿个就拿过来!”
贾守乾点名留下几个社员,把从堂屋抢出来的东西再抬进去。然后对其他人说:“老少爷们,今儿个都乏了,天还滴着雨,明儿还要上坡,都回家睡觉去吧!”
大家伙听了队长的话,看着被烧毁的厨屋和满院子狼藉的杂物,心情沉重地离开了。田存粮瘸着腿走到大门口送别,银蛋娘从地上爬起来,拉住万仕林的手,一个劲地流泪,英子懂事地过来磕头,可心把她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