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17)
傍晚,田诗云和“大傻儿”各自带了守夜的用品,从队里库房推了一辆胶轮车,装上搭窝棚的材料,喜滋滋地去了蛤蟆湾。蛤蟆湾在桃树沟和梨行村地块搭界的地方,每年庄稼快成熟的时候,队里都要派劳力看管。
蛤蟆湾是生产队里最好的一片农田,不光土质肥沃,地块平整,关键是灌溉方便,队里有三层的收成全靠它。它位于小沂河的一个支流凉水河边上,凉水河的源头是十八盘山脉下的一处泉眼凉水泉,水质清凉甘甜,终年流水不断,一到繁殖季节,这里成了蛤蟆的天堂,蛤蟆叫声震天响。
他俩选定了地方,用了个把小时才把窝棚搭好。窝棚紧靠一条大路,地势比较高,更重要的是便于看护,站在这里放眼四周,一眼就能包览整片地块。站在窝棚边,眼前就是一片绿色的海洋,高低错落的花生地和玉米地,地块间条块分割的阡陌小道,凉水河曲折连绵的河岸线,断断续续形状极不规则的芦苇丛,还有岸边高大的杨柳树,这一切都太美了。
两人先围着庄稼地转了一圈儿,察看了队里庄稼的大体状况,竟然发现有人破坏的痕迹。田垄上有人扔了一些花生秧子,已经晒得干巴巴的了。他大傻捡起来,把它丢到窝棚顶上。现在吃花生还不到时候,除了有个别长得较为饱满以外,多是些“水扭扭”儿,并不能吃到嘴里啥东西。春玉米快成熟了,有一人多高,长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青纱帐,晚风吹过,沙沙响。
月亮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像水洗过的白纱,软软的,柔柔的,又像微风吹过的白雾,还透着亮,朦朦胧胧的。凉水河里的浪花,哗啦啦,哗啦啦,在静谧的夜里传得那么远,听起来而又那么近。窝棚旁边的草丛里,不时有鸣虫唱歌,时断时续,忽弱忽强,像行吟诗人自我的吟诵。
大傻去河里打水去了,田诗云自个儿坐在窝棚边上,对着天空中遥远的月亮,双手握住口琴,舒缓悠扬的旋律在手指间缓缓地流淌,缓缓地流淌……
啊,是《永远和你在一道》!
田佑福堂屋里,昏黄的煤油灯下,泥巴娘带着老花镜给儿子缝一只枕套。虽说田诗云到学校还得一段时间,可是不把这活都做完,泥巴娘心里老是个心事。
田佑福心事满满地坐在天井里乘凉,眉宇间带着一种愁怨。巧珍在一旁帮泥巴娘做下手。黑灯瞎火的夜晚,年轻人眼尖,巧珍想接过来缝,可是泥巴娘说什么也不肯,也许她要把对儿子浓浓的爱恋,亲手缝进每一处针眼里。
“当,当,当”,大门外传来轻轻地敲门声,巧珍听见声音赶快躲进西间房里,把门帘放下来。田佑福站起身子,迟疑了一下,就要往大门口走,泥巴娘丢下手中的针线活儿,急忙忙地赶在了他前头。
“谁呀?”
“是俺,妗子!”
泥巴娘打开了一扇大门,广成背着一个大包袱,手里提着一只黑色人造革提包,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热得满头是汗。泥巴娘用木棍顶上了大门,三人一块进了堂屋。巧珍听见是广成来了,就从西间走了出来。
“恁可来了,怎么走了这么长时间!”巧珍站在过道口小声责怪他。
“舅舅,妗子,”广成把东西放在地上,擦了一把汗,看了巧珍一眼,火急火燎说,“俺打听好了,明早五点多有去山西太原的火车,俺和巧珍这就去兖州赶火车。”
“恁爹恁娘那边可都安顿好了?”田佑福有些不放心。
“放心吧,舅舅,妗子,都安顿好了。俺和巧珍这辈子也不会忘了恁的大恩!”
广成动情地说着话,眼泪在眼眶里开始打转转。
“都是一家人,这是什么话呢!”
泥巴娘被广成的话感染了,立刻眼睛湿润了。她拿眼睛示意了一下田佑福,田佑福心领神会地去了东屋,从枕头底下摸出十一块钱,把它塞到广成的手里。
“家里就这些了,别嫌少,”田佑福嘱咐道,“拿着路上给巧珍买点吃的,别饿着了!”
“俺巧珍真是好闺女!成啊,可别让巧珍受苦,啥时候都要对得起人家啊!”泥巴娘忍不住了,掉下眼泪来了。她抹着眼泪,去到八仙桌另一头,伸手拿过来一个花布包,“这点煎饼和熟咸菜,一起带着路上吃吧!”
田佑福看天不早了,就对广成催促说:“赶紧走吧,路上灵便点儿,多长心眼儿!”
巧珍回西间取来自己随身的东西,一把丢给了广成,一头扑进泥巴娘怀里,双肩一抖一抖地哭开了。
广成一步走到了田佑福跟前,跪下就要给田佑福磕头,被田佑福赶紧拉住了。
田佑福摆摆手:“再磨磨蹭蹭,就赶不上火车了!”
广成早就泪盈满眶,他抹了一把眼泪,把东西往背上一扔,拉着巧珍就跑出了门。田佑福两口子站在屋里,谁都没动弹,亲眼看着他俩走出了堂屋门,走出了大门口,一直到看不见了。“四眼儿”懂事地摇着尾巴,一直把他俩送到了村头路口。
夜色多美好,这迷人的夜啊!
夜深了,月光如流水一般笼罩在大地,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地里的昆虫没完没了地演奏,那是对美好生命的歌唱。田诗云和“大傻儿”并头睡在窝棚里,脚朝里,头朝外。听着这天籁之音,身子翻来覆去的烙油饼,他睡意全无,索性折起身子,到了窝棚口坐下。
月光下,他看到远处有两个人,一高一矮,钻进了玉米地里。不一会儿,里面传来清脆的掰玉米的声音。他模模糊糊认出了是田存粮的老婆银蛋娘和女儿英子。
说起田存粮,他在桃树沟也算是个“人物”。前些年,他净干一些霸横无赖的事情,看谁不顺眼,明里暗里的给人家使坏,社员都不待见他,干部也不敢得罪他。那天,他偷田佑福家的鸡吃,被泥巴娘找到了家门。他嗷嗷叫着,一蹦多高,指着泥巴娘的头皮,反咬一口,说是鸡吃了他家的粮食,让他给轰跑了。还拽着泥巴娘的胳膊,要倒赔他家粮食,不赔就没完没了。后来,泥巴娘在他家粪坑前那堆鸡毛堆里,找到了鸡嗉子,当面打开给他看,鸡吃的粮食还没消化,是剁碎了的马齿苋拌的玉米糁儿。他看了不再蹦了,眼皮往上一翻,耍起了恶狗赖,说是,俺就是吃了,谁能怎么着?
他就是这么不讲理,遇到这样的人,谁拿他也没办法。田存志家的小羊羔,不知怎么跑到他家大门口,被他逮住关在了自己家里。田存志去要羊,他说羊是他花钱买的;想要羊也可以,得给他钱。郭桂花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恨得牙痒痒,要去跟他拼命,被田存志拉住了。街坊邻居都好言相劝,好鞋不踩臭狗屎。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不能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不然的话,人家不笑话他,倒会笑话你了。
恶人也许只有恶人才能制服。前年年跟儿那会儿,他在外面和人家打架,不知道被谁砸断了一条腿。一直找不到打他的人,吃了亏还找不到地儿喊冤,到现在还瘸着腿走路,桃树沟这才安生多了。
要说田存粮这一家人也可够苦的。他三个孩子,大儿子金蛋儿生下来得了婴儿瘫,二十好几的人了走路不成人样儿。二儿子银蛋儿长得倒是人模人样,要个子有个子,要长相有长相,就是下地干活没长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靠不住。女儿小英子没读完小学就退了学。队里看他家可怜,给他派了个轻省活,看护山上的树林子,记大半个工。他家里只有他老婆一人上坡挣公分,忙里又忙外,还得浆浆补补,养活这一大家子人。他家人多工分少,一到春夏之交就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去年麦收,因为银蛋娘偷梨行村的麦子被抓住,游了一天大街。没想到,现在她又偷到这里来了。不偷,就得饿死;偷了,抓不住,就饿不死;可是被抓住,就得丢人;但丢人总比饿死好,脸面算是什么东西?桃树沟有谁家还比她家更可怜的呢!家里凡是有口吃的,谁会半夜三更地出来干偷偷摸摸的事情呢!
田诗云正迟疑着怎么办,大傻被尿憋醒了,想出去撒尿。田诗云一把拉住了他,悄悄对他说,别出去!他也听出了玉米地里有声音,正要喊叫,田诗云一把捂住他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