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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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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傻儿”和田诗云是一年生人,生月比田诗云小,所以喊他哥。“大傻儿”他爹叫黄来银,弟兄两个,他是老二,有个哥哥叫黄来金。黄来金有个儿子叫“二憨”,二憨有个姐姐叫“大妞儿”。社员都开玩笑说“大傻儿”没有“二憨”大。

    黄来金那年去东北混穷,带来一个东北的女人,这女人人高马大,心眼儿直,是一块出力的好料。两口子在邹县火车站装卸队拉大木,每天拉三趟,来回六十里路,苦苦干了整五年,回家盖了房子,生了两个孩子,大妞儿和“二憨”。

    黄来银小时候顽皮,那年过年,在驴尾巴上放鞭炮,被驴踢瞎一只眼。他生性懒惰,游手好闲,不知道跟谁学会了“打花相”。每当不老峪集日,他都会背一只破褡裢去赶集,身后总是少不了一群看热闹的孩子。每走到一个摊位前,就打花相,不给东西不走人。他常说的花相是,“今日大集真是好,遇上掌柜不得了,掌柜发财来,我沾光,你吃肉来,我喝汤!”常常是,卖主儿一看他来了,也不等他开口,就丢给他三瓜俩枣的,打发他快点走掉,以免耽误生意。也有难缠的卖主,即使他说了好几遍花相,也不拿东西给他,故意的气他。他弯着腰,伸着两手,一只眼睛盯着对方,赖着不走,就开始说难听的“骂”人了。他就说,“今日大集真是好,这位掌柜卖的少!掌柜掌柜不发财,出门碰上大妖怪,妖怪妖怪白骨精,专吃抠门蛤蟆精”!卖家要是还不给东西,他就索性就不要了,更难听的就又来了,“太阳出来红彤彤,掌柜发财一场空,不卖东西吃什么,全家去喝西北风”!

    黄来银家没有房子住,住在村头破庙里。三十多了娶不上媳妇,他娘愁得整天哭。后来在赶集回家的路上,他领来一个“疯子”娘们儿,算是成了家,生下了“大傻儿”。“破四旧”那会儿,破庙拆了,他没地儿住了,领着老婆孩子要饭,这里凑合一夜,那里凑合一晚。那时万仕林当生产队长,看不下去了,把生产队里的仓库挤出一间给他家安身。

    一年夏天,他带着老婆去赶集,在集上喝了点酒,遇到脏东西了,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了。疯子女人看自己男人落水了,也不管河水深浅,一猛子跳下去救人,就再也没上来。“大傻儿”一下子成了没人管没人问的孤儿。黄来金供养着他娘,身边拉扯着两个孩子,无力供养“大傻儿”。万仕林去找大队,大队找公社,公社给大傻儿申办了“五保户”,在街坊邻居接济下,他才慢慢长大了。“大傻儿”虽是黄来银的儿子,却一点儿不像他爹。这孩子人勤快,能吃苦,只读了几年小学,就上坡干活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好多年过去了,如今“大傻儿”还是睡在仓库里。队里也乐意,不再另外安排人,让他帯捎晚上把库房一起看护了。每年的夏秋时节,粮食快成熟了,队长都派他看大坡,守护着队里的粮食,其余时间,他跟着社员下地干农活。“大傻儿”眼里有活,干活不惜力气,社员都愿意和他做搭档。大家伙一起出工,他总是干到别人前头,干完自己的那份,再掉回头来替别人干。今年队里在河边种了几亩西瓜,白天有两个老瓜农靠在地里忙碌,“大傻儿”只负责晚上看管。今天西瓜秧子拔了要倒腾地,他才闲了下来。

    “大傻儿”从瓜棚里把自己的铺盖等东西拿到河边,该洗的洗了,该晾晒的晾晒了。河边有一片芦苇丛,芦苇丛后边有一个大穴窝,刚好半人多深,是洗澡的好地方。“大傻儿”脱吧脱吧跳进了水里,舒舒服服洗了个澡,刚要爬上河滩,一抬头就看到了小牤牛正摇着尾巴在芦苇丛边上啃食青草。

    午饭时候,外出找牛的社员都先后回来了,大伙儿不约而同地到了养牛院。小牤牛失而复得,社员们各个都开心得,万仕林自然是喜得合不拢嘴儿。这两天,他们跑了那么多路,吃了那么多苦,也不算冤枉,毕竟牛回来了。

    牛是集体的,就是大家伙的,队里的老少爷们都有份儿。大家聚在一块,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牛是怎么走丢的,谁也不想回家吃饭。有人说,牛是被人偷走了,看见队里兴师动众地派这么多人寻找,就又害怕了,偷偷送到了河边。有人说,可能有阶级敌人搞破坏,故意放出去的,想给生产队造成财产损失。有人说,肯定是圈久了,它闷得慌,想出去撒个欢儿,到河边遛遛圈儿。万仕林笑眯眯地听着各种猜疑,没有一种能够让他信服,而他心里早就有数了。现在万仕林后悔死了,后悔今年六月六没捶它,可那个时候,它还不够十八个月,心一软,就没舍得请骟匠下手。

    万仕林盘算着,等见到了贾守乾,就和他商量怎么办,捶牛的事情一天也不能再等了。不曾想,贾守乾听说牛找到了,屁颠屁颠地跑来了。

    “守乾,恁来了?俺正想找恁哩。”

    贾守乾听万仕林喊他,并没吭声,他径直进了牛棚,走到小牤牛跟前,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就走了出来,拿眼睛瞧着万仕林不吱声。

    “依俺看,小牤牛该捶了!”万仕林焦急地说。

    贾守乾朝万仕林瞪起眼睛,想了一会儿,才闷过点来:“恁意思是说,这回小牤牛跑丢,就是这回事?”

    “那可不是?都二十个月了!”万仕林狠着心说,“连鼻圈也一块套了,省得再叫搧匠了!”

    “也好,有空找请骟匠吧,早捶总比晚捶好,省得再跑丢了!”

    “那得多上点料了!”

    “行,恁看着办吧!”贾守乾一面说着,就转脸看着大家问,“出去的人,都回来了吗?”

    “都回来了,就是还没见到田诗云。”有人回答道。

    “他不是去螳螂山、崮上、云山营方向的吗?”

    “他跑得那个方向远,不过,也该回来了!”

    众人在一旁听着万仕林和贾守乾的对话,这才弄明白了小牤牛跑丢是原因。大家不再讨论丢牛的事情,忽然感到肚子里面敲锣打鼓了,想回家吃饭,见队长一时没有走的意思,谁也不好意思先离开。

    贾守乾今天戴着个破六角草帽,光着个膀子,右肩上耷拉着一块灰色披巾,后背被太阳晒得黝黑锃亮,他下身只穿了一个用尿素袋子缝的大裤衩子,还热得满头淌汗,不停地撩起披巾来煽风。他说着话,就跑到陶缸前洗了把脸,又把披巾浸在水里泡了片刻,捞出来轻轻拧了两下,拿到空中抖展开,披到了背上,他感觉身子一下子凉爽了。

    “哎,队长,恁家大嫂真巧便!”“先生”对贾守乾高声夸赞道,现在他存心要拿贾守乾寻开心。

    “怎么了?”贾守乾不知中套。

    “先生”故作神秘地看了一眼他身边几个人,眉飞色舞地说:“大嫂缝衣裳手艺不得了啦!”

    “嗨,老娘们家家的,挤眯着个熊眼儿,能有啥手艺?能凑凑乎乎穿就得了!”

    贾守乾老婆刚过门那会儿手笨拙,把裤脚缭到裤腰上,让他穿出去丢了丑,被村里的老娘们笑话了好几天,气得他回家直骂娘。现在他弄不清“先生”是刺挠他老婆,还是夸奖他老婆。

    “哪啊,这回裤腿儿没缝在裤腰上,可不能冤枉好人啦,唉,唉!俺大嫂手艺真不孬!”“先生”故意盯着贾守乾大裤衩子一个劲儿地看。

    大伙儿跟着“先生”的目光,一起看向了贾守乾的裤裆,大概都看出了卯窍,却没人点破,都呲着嘴笑。万仕林也看出了“先生”是在拿贾守乾裤衩子闹笑谈,只是蹲在一旁默默吸着烟,他从来不搭理年轻人开玩笑。贾守乾见大家都盯着自己看,却不知就里,低着头从大腿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大腿,左瞧瞧,右看看,并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妥,他觉得大家的确是在夸奖他的新裤衩子做得好,就开心地炫耀起来:

    “熊娘儿们,还是欠规矩吧,真是‘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大家伙瞧瞧,这针线活好多了吧!”

    “嗯,恁说得可真是一点不假,不是好多了,是好得太多了,大嫂真是会做针线活儿了!这大裤头做得还真是天下绝无仅有,”“先生”瘪着薄薄嘴唇,摇头晃脑地说,“对吧,伙计们?哎,不孬,真不孬!”

    贾守乾突然觉得“先生”话里有话,就窘迫地站在那里,低着头,看了前面,看后面,打量了好半天,仍旧觉得大裤衩子没毛病。他想明白了“先生”是拿他开涮,便不再搭话,蹲在万仕林跟前,掏出烟纸卷烟。

    “先生”见贾守乾不理睬他,就走到贾守乾跟前,拉着贾守乾站起来,又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砸巴砸巴嘴儿,说:“队长,还是恁厉害吧,这普天之下谁能配有这么好的裤衩?是队长,恁老人家吧!大家伙都过来瞅瞅,前‘日本’,后‘尿素’,中间还夹着‘百分数’,亏得大嫂手巧,别人还真缝不出来,回家可不能再揍那熊娘们了!”

    众人欢笑不止,可肚子早就饿了,拍拍屁股走人,下午还有任务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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