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14）

    自从那天陪完谢师宴，万仕林夜里一直睡不好觉。从两位老师的话音里，他知道了田诗云在学校自谈了个女朋友。这件事使他很困惑，他喜欢可心，也喜欢田诗云，有生之年，能把两个家真正变成一个家，是他多年的夙愿。从眼前迹象来看，是没有一点希望了，但要是真的两个孩子成了家，也未必是件好事。从田诗云这方面来说，在家有个拖后腿的，工作肯定会分心，如果因为家庭耽误了前途，这也是他最不希望的；哪天可心过了门，问题也明摆着，一半家里一半外头的，谁也顾不了谁，养老又养小，吃苦受累，全家的担子只能可心一个人担着，这也是他又不忍心的。可是，现实就摆在眼前，现在田诗云就要走出大山了，别说谈了女朋友，即使没谈，在外面上学期间也未必不谈。而可心现在又是那么喜欢粘着田诗云，这可咋办呀？

    田诗云回校复读的时候，田佑福很不支持，田诗云找到了他，他思考了半天，权衡利弊，也主张回校去复读。后来还是他找田佑福，竭力劝地说，田佑福才答应田诗云回校学习。人往高处走，鸟往亮处飞。国家有了好的政策，孩子有了好的机遇，不尝试一把，会后悔一辈子，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田诗云会在学校谈了女朋友。

    万仕林的烦心事儿接二连三，旧的没去，新的就又来了，在这个节骨眼儿，牛又突然间丢了。他坐在堂屋椅子上，慢慢喝着茶，看着女儿走出了大门，脑子一团乱麻，一时半会儿也理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他索性不再想这些，把注意力转向院子里他养的这些花花草草。他看着南墙根儿那些花花绿绿的爱物，眼睛慢慢地模糊了。他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那段难忘岁月。

    从他记事起，他家就是衍圣公府世袭的“户人”，祖祖辈辈都在铁山园里给孔家做花匠。他爷爷传给了他爹，他爹传给了他。他一直秉承“谦恭待人，忠厚传家”的家训，堂堂正正做人，规规矩矩做事，但后来他却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老婆儿子被日本鬼子军机投下的炸弹炸死以后，万仕林生不如死度过了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他悲恸欲绝地埋葬了老婆和儿子，处理完后事，他离开了伤心的桃树沟，回到了铁山园。

    那天是农历六月二十三，天快黑了，他在铁山园里正准备收工。一个鬼子兵在抱厦亭附近找到他。鬼子兵“呜哩哇啦”对他说了半天话，他连一句也没听懂，仔细观看他打的手势，才弄明白了是什么意思。这鬼子兵不知怎么回事儿误进了后花园，七转八拐的迷了路，想让他带路从这里出去。万仕林看到了小鬼子，就立刻想起了死去的妻儿，他把牙咬得“咯咯”响，恨不得立刻生吞活剥了他。这血海深仇，今日不报更待何时？万仕林表面上一脸堆笑，哼哼哈哈地同日本兵比划着手势，答应带他出去，心里却盘算着如何收拾他。鬼子兵激动地伸出大拇指，一个劲地“吆西”，“吆西”。这时候，万仕林心里已经打好了主意，他给小鬼子摆起了迷魂阵。他在前面带路，小鬼子唯恐被走丢，就在身后一步不落地紧紧地跟着。两个人在黄昏里，慢腾腾地兜圈子。他们从后花厅来到假山，从假山到了“五柏抱槐”，从“五柏抱槐”又去了影壁墙，转悠来，转悠去，最后到了西北墙根儿，才停了下来。

    这个地方很偏僻，平时鲜有人来。高高的院墙矗立在面前，一株高大的紫藤，主干盘亘纽绕，条蔓交互纠结，攀爬上了院墙顶。紫藤旁边有一口老井，有几丈深，早年花匠们从井里打水浇花，现在不再使用，算是荒废了多年，早就被人遗忘了。鬼子兵早就迷了路，现在又被转得晕头涨脑，见面前只是一堵高墙和古老的紫藤，却找不见大门，他心里正疑惑不解，万仕林突然挥手往天上一指，蓦地大叫一声“看那儿”！日本兵应声朝天上张望，万仕林突然间双脚离地，一蹦多高，飞起一脚，就把他踹进了井里。鬼子兵还没搞清是怎么回事，连“依哩哇啦”都没来得及说，就倒栽着葱去见了阎王爷。

    万仕林不慌不忙地从旁边挪过一口大缸，严严实实地撴住了井口。他轻轻拍掉手上的泥土，半坐在缸沿上，盘起二郎腿儿，笑眯眯地点上了一支烟。

    自从曲阜沦陷后，日军白天黑夜派兵“保护”着孔府，没有允许，不准任何士兵进入前府，内宅就更不允许了。这个鬼子兵是什么身份，到底是怎么进到内宅，又是怎么来到铁山园的，万仕林怎么也想不明白，至今都迷惑不解。成了永远的谜。一连几天，都没有人来寻找丢失的鬼子兵，万仕林就悄悄地给老井填上了土，见没有动静了，给管家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铁山园，回到了桃树沟，参加了尼山抗日游击队。

    想到了这里，万仕林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他拿出来烟袋窝子，点上了烟，大口大口地吸起来。烟雾在眼前弥漫，他的思绪又回到家从前。

    解放后，政府接管了“三孔”，万仕林被邀请重新回到铁山园工作。那天中午，他外出办事回来，沿着阙里街往回走，在孔府南门口被一位怀抱婴儿的年轻人喊住，说是拉肚子要上厕所，请他帮忙照看一下孩子。那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强行把襁褓塞到了他怀里，匆忙地离开了。他抱着襁褓，站在大门口，等了好半天，却不见那人回来要孩子。他这才发觉不对劲儿，急忙打开包裹，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躺在包被里，正在乖乖地睡觉，睡梦中还不时地发笑，一笑还带着两个小小的酒窝。旁边摆着一张纸条、一只奶瓶、两袋“红星”牌奶粉，还有二十块钱和一支钢笔。

    万仕林看着这可爱的小天使，他激动地要命，多么美好的生命啊！他毫不迟疑地带着孩子回到了自己家，毅然辞掉了铁山园的工作，他觉得这是上苍对他的眷顾，孩子如心而至，随给她起名“可心”。

    万仕林虽把可心带回家了，却没想到一个麻烦跟着一个麻烦来了。一个大老爷们，不会拉巴孩子，孩子一哭闹，他就手忙脚乱，不知道如何是好。粉喝很快就喝光了，到处买不到这个牌子的奶粉，可心饿得嗷嗷哭。他买了一只奶羔的山羊，本想挤奶给可心吃，心想这下可解决了孩子吃奶问题，没想到可心挑奶，奶瓶只要一碰到嘴唇，就连忙躲开。看着孩子挨饿，他心急火燎，却又束手无策。这时候，泥巴娘把可心要了过来，抱到了自己怀里，从此以后就没再撒过手。

    那年小泥巴才三岁，泥巴娘狠狠心就给他掐了奶。可心有了奶吃，白天黑夜有了人照管，万仕林了结了一个大心事。有一天，田佑福和万仕林一起喝闲酒。泥巴娘在旁边抱着可心玩，小泥巴站在跟前拉着可心的小手，踮起脚尖亲她脸颊。泥巴娘不让他亲，他就哭闹撒泼，大人们都被逗笑了。哥俩喝到兴头上，随就定了娃娃亲。说是“好上再好，亲上加亲”。那天，他俩都喝多了，是田秀梅搀扶着万仕林回家的。

    泥巴娘把可心当做亲骨肉，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稍大以后，小泥巴像小大人似的什么都让着妹妹，有啥好吃的先仅妹妹吃，有好喝的先仅可心喝。再大点，他俩一块上学，一块回家吃饭，一块回家睡觉。三个姐姐天天哄着她，逗她开心。可心黏人，给姐姐哥哥们分不开，不愿意到沟东边跟万仕林生活，在沟西吃住了好多年。万仕林为了可心，一直没有续房。

    想起了这些往事，万仕林心里感到宽慰，他养了一个多好的女儿呀！可是眼前丢牛的事情，堪比山大，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尽管不是他有意造成的，但毕竟还是在自己手上丢失的，而且丢失得还那么突然，那么玄乎。

    前些天，在养牛院里，他心里就老是莫名地害怕它出事，结果怕什么来什么。他百思不得其解，最近这些闹心事全让他摊上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年老了。最近两年身子一年不如一年，腿隐隐的疼。眼睛也不行了，不戴眼镜看不清楚字。也别说自己老得快，孩子不也是在不经意间一天天地长大了？诗云要吃公家饭了，能出人头地是件好事。可心要是能读完高中，说不定和他哥哥一样，也能考上学。可是她读完初中，就天天喊头疼，非得回家干活，谁劝都不管用。这就应了那句老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信不行！

    他又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现在他心里舒坦多了。他又拿起烟袋窝子，装上烟叶，引燃了土烟，猛地吸了几口。

    “大爷，牛找到了！”

    听到外面院子里有人高声叫喊，万仕林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小花猫一声尖叫，从万仕林腿上滑落下来，轻巧地跳到地上，拿耳朵在他裤脚上蹭来蹭去地撒娇。

    “大傻儿”兴冲冲地跑到万仕林跟前，气喘吁吁地说：“大爷，咱队里的那头牤牛回来了！”

    “在哪？”

    “在牛棚里面吃草呢！”

    万仕林匆忙地扣好对襟褂子，跟着大傻去了养牛院，他急慌得连门都没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