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6)
今天这个夜晚,对田佑福来说,注定是个难忘之夜。
田佑福狠狠地一口气吸了几口烟,等烟快吸完了,才用指尖把烟头掐灭,使劲丢在地上,然后用脚狠狠地踩灭。泥巴娘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回了他身边。那只小黑狗“四眼儿”卧在脚边,伸长了脖子,趴在地上睡着了。
“他爹,都累了一天了,恁喝水吗?俺去给恁倒!”泥巴娘小声问。
“不渴!”
“还饿吗,那俺弄点吃的?”
“不饿!”
“多昝到粮站,去办‘粮食转移’?”
“不慌!”
泥巴娘不再说话了,急忙拿起蒲扇帮他驱赶蚊子。
田佑福心里憋屈,可又没地儿发泄,只是皱着个眉头生闷气。他又掏出了烟布袋,摸黑卷了一支烟,划了火柴,吸了一口,气呼呼地说:“真不让人省心!”
“还是那个事?”泥巴娘怯生生地搭话。
“嗯。”
“要不,咱明儿个托人给那边透个信儿,”泥巴娘想出了一个主意,“说咱家打小定了‘娃娃亲’,让那边死了这条心?”
“他从前给恁提过这事吗?”田佑福忽然来了一句。
“没提过。”
“他俩多昝谈上的咱都不清楚,恁这不是范糊涂嘛!人家现在家里还不定知道呢。俺看,就是知道了,也不定能同意这桩婚事。那个韩永强我认得,是不老峪街面上的人,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田佑福语气斩钉截铁,声音尽管不大,却掷地有声,“八撇还没一撇呢,可不能破裤子先伸腿!”
“他爹,恁说,那怎办?”
“消停消停,消停点再说,这个节骨眼儿上出这档子事,俺直觉得心亏!”
“唉,真是的,可心她爹也知道了……,这是唱的哪出戏呀!”
“别说了,俺心头烦得慌!”
远处传来一两声夜鸟的叫声,小沂河的水还在不停地淌着,在寂静的夜里显得那么响亮,它仿佛要把时光带走的同时,也要把人世间的烦恼一起带走,田佑福慢慢地心情平复了下来。村民们纳凉后,都回到了屋里,累了一天,身子一沾床,就进了梦乡。桃树沟似乎也睡着了。在不知不觉中,天井里起了凉意,泥巴娘也收起了扇子,田佑福手中的那支烟,一直在忽明忽暗。
“咱不能光顾自个儿,亏了别人的心哪!人活着,不就是活个脸面?没脸没皮的,走在路上,人家能戳烂脊梁骨,吐沫星子还能淹死人哪!”
老两口似乎不知疲倦,你一言我一语,说着掏心窝子话。田佑福想把心中的烦恼,全都倒出来,一吐为快。
“人家,待咱不薄啊!多昝,咱也不能忘了人家的好!”
“哪能呢,俺觉得咱家泥巴不是个忘恩无义的人。别的不说,恁看,他对心儿有多好!人都说,打小看大,‘从小不是驴,大了是驴驹’!这点上,俺倒是放心!那年泥巴起“鬼片疙瘩”,要不是他大爷赶着大车去城里找刘先生看病,小命早没了!”
“还不是多亏了人家!”
“唉,可心这闺女多好,打着灯笼没处找,那天待客要不是她,俺一个人还真忙不过来,连口水都没喝咱的。”
“恁真是老糊涂了,什么咱的他的,多昝也没分过!”
“嗯嗯。”
“咱多昝都不能做对不住人家事儿,你不记得我掉夹袄了?”
“那哪能忘呢,一辈子都不能忘啊!”
田佑福说的“掉夹袄”,指的是小山战斗发生的事情。那是五月端午节,八路军山东纵队南下挺进支队在小山附近和日军相遇,日军总兵力两千多人,分四路向小山方向铺天盖地包抄过来。我八路军二连为掩护主力突出包围,狙击日军,迅速占领小山。支队司令部作战科长王坤带领178人,扼守山口牵制敌人。日军在强大的炮火掩护下,向小山连续发起攻击。鲁南抗日游击队尼山支队奉命去小山接应,他们兵分两路,从左右两翼展开突击。田佑福和万仕林他们十几个民兵是右翼,他们利用熟悉的地形,从十八盘出发,顺着拐子河,越过田家岭,来到小山脚下,伺机打开缺口,接应小山上的队伍。山上炮声隆隆,尘土飞扬,敌人乌压压一片。民兵们选好地形,埋伏在那里,但还没等打枪,就被负责警戒的敌人发现。敌人立刻调转兵力追击他们,他们将计就计,边打边撤。半个小时后,民兵们都已经成功撤出,只有田佑福被落了在后面。他在慌乱中扭伤了脚踝,跟不上撤退队伍。眼看敌人就要追上来,万仕林迎面往回跑了过来,二话没说,架起他的胳膊就撤,他们一口气跑到拐子河,躲到了一处悬崖下。敌人怕有埋伏,没敢过来追击,就撤了回去,主力部队得以成功突围。
他俩怀揣着枪,蹲在那里“呼哧”“呼哧”直喘气,歇了一阵子,万仕林蹲下给田佑福捏脚,才发现自己挂了彩,一颗子弹击中右侧大腿,鲜血浸湿了裤子。田佑福赶快解开扎腰布,急忙撕下块布条子,给他包扎上。当田佑福把万仕林伤口处理完,提起裤子,拿扎腰布束腰时,才发觉自己夹袄跑丢了。两个人相互瞧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现在回想起来就像发生在昨天。黑夜中,田佑福感觉到脸上有东西在爬动,那是流出来的两行泪。
“家里还有几个鹅蛋,那天请先生,他二嫂送来了的,没用得上。要不,明儿个叫泥巴给沟东拿过去?”
“嗯,俺看行!”
老两口回到堂屋,却再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