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7)
今天田诗云起来以后,在自留园忙活了一阵子,才去出工,也没耽误上坡干活。他在地里干了一整天的农活,下午散工以后,还和韩宝华见了面,晚上回到家里就有点疲惫。还不到睡觉的时辰,随手拿起了一本书,读了一会儿,就读不下去了,合衣躺在了床上。泥巴娘熏蚊子烧的艾叶,呛得人直难受,他懒得躲出去了,就忍着这半屋子烟雾想自己的心事。刚才,他和韩宝华在河边约会,两个人聊了很多,差不多都是他们在学校读书期间的一些事情。
桃树沟村子小,村里办不起来自己村的学校。公社教育组把附近几个自然村的适龄儿童集合在一起,在枣园村办了一所小学“枣园联小”。联小办学条件很差,黑屋子,土台子,里面坐着泥孩子。联小只四个年级,每个年级一个教学班,学生从五年级开始,学生就得走读,去公社驻地“不老峪完小”上学。不老峪完小的条件相对好了很多,教室用上了瓦房,学生用上了课桌。桌凳虽很陈旧,桌面凸凹不平,布满裂缝和划痕,但总比土台子强多了。田诗云和韩宝华正是从不老峪小学开始就在一个班同学的。初中那会儿,学校大搞“批林批孔”运动,正常教学不再进行。学生上课听老师念报纸,学生听报纸,下课抄报纸。学校似乎成了阶级斗争、斗私批修的主战场,大字报贴满了校园。还让贫下中农上台“忆苦思甜”,台上讲话的人讲得满口白沫,台下的学生哭得噼里啪啦。学校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俩都被选为宣传队员。
学校有一位音乐教师,姓许,江苏人,深眼窝,高眉头,戴着高度近视镜。他原先在大学教书,不知什么原因,下放到不老峪劳动改造。公社完小成立“宣传队”的时候,缺少专业老师,公社他就被派到这里。许老师音乐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只是生活方面不拘小节,平时穿衣服也不讲究,有一身藏青色西服,平时不怎么穿,穿的最多是那件灰色的中山装。他讲起课来非常认真,上课时习惯从眼镜上沿儿看学生,学生们都喜欢他。风琴、笛子、二胡、琵琶、小提琴,没有他不会的乐器。他教会了田诗云吹笛子、拉二胡,还教会了宣传队员们识简谱。许老师带领的宣传队在比赛中屡屡获奖,在全县教育界很有名气。
那天清晨,第一节“天天读”是朗诵“老三篇”。下课以后,田诗云去了一趟厕所,刚跑回教室,韩宝华急匆匆地过来说,田诗云,你干嘛去了,老师喊咱去办公室。他俩兴冲冲地到了办公室,别的队员们已经都到了。许老师看人都到齐了,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告诉大家说,过几天,县里举办文艺汇演,我们学校宣传队要代表公社做汇报演出,大家愿意不愿意?听说是代表公社去的,大家都觉得很光荣,摩拳擦掌,积极性很高,手掌拍得都红了。许老师又说,这次演出,时间紧,任务重,只有十天排练时间,大家一定要刻苦认真,从今天开始不再去教室上课了。
排练地点是学校一口教室,在学校的东北角,比较偏僻,平时很少有人来,原来作“农民夜校”使用的。这间教室很久没有使用了,一切还是当初的样子。教室前面黑板上方悬挂着毛主席画像,画像两旁分别张贴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红纸黑字,非常醒目。其中一张“学”字,由于粘贴不牢,左上角耷拉下来,落满了灰尘。讲台一侧的墙角挂着几张破败的蜘蛛网。教室后墙也是一块水泥黑板,黑板上粉笔书写的内容模糊不清,但黑板上方张贴的“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几个标语,还很显眼儿。以前上课时候的桌凳,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只是上面落上了厚厚的灰尘。教室正中间的过梁上,拧了一根锈迹斑斑的铁丝,铁丝上悬挂了一盏汽灯。
同学们前呼后拥地来到教室,争先恐后地整理场地,干得热火朝天。大家先把桌凳拉到教室后面,几个男生把桌子摞起来,靠山墙码放了四层,凳子插在桌子空裆里,给排练留下足够空间。紧接着打扫教室,男生提水,女生扫地。韩宝华把那些窗台上面的浮土用扫帚扫干净,垫了一层报纸,大家把书包放在了那里。田诗云把老师的讲桌挪到黑板跟前,在黑板上用红色粉笔写了几个的大字:“刻苦排练,为校争光”,大家看了都叫好。
一切准备停当,许老师兴致勃勃地背着手风琴进来,站到讲台上。他往上托了托眼镜,把备课本放在讲桌上面,清了清嗓子,宣读了节目单。由于接到通知时间比较晚,老师保留了两个旧节目,其它都是最新的。其实这两个节目也算不上“旧”,只在公社“冬季大会战”现场表演过,并没有拿出来正式参加县里的汇演。这两个节目,一个是男女生合唱《浏阳河》,由韩宝华领唱,是老师的倾心之作;另一个是舞蹈《沂蒙颂》,是用歌曲《沂蒙颂》做背景音乐伴奏,由几位女生共同表演的舞蹈,领舞的是李来燕。随后,老师重点把新增加的节目做了介绍,并分析了每个节目的特点、具体要求和注意事项,大家就开始跟着老师练习。
大家一起练习了三天,对这几个节目都基本掌握了,老师才进行了分工。田诗云分到的节目是笛子独奏《扬鞭催马运粮忙》。这首曲子电线杆上的大喇叭上天天播放,老师要求要表现出社员们赶着马车送公粮的激动人心气氛场面,还有社员喜送公粮的高兴劲儿和幸福感,但对于田诗云来说,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韩宝华分到的是女声独唱《远飞的大雁》。另外几个节目有,赵传国和陈玉梅搭档表演《扎红头绳》,赵传国饰演杨白劳,陈玉梅饰演喜儿,他俩的表演达到了惟妙惟肖的程度;李来燕的领舞的舞蹈《丰收年》,魏思杰的山东快板《学大寨》,男女声小合唱《游击队之歌》。
各人都有了各自的节目,大家的练习就更有针对性了。在余下的时间里,许老师不厌其烦地一个个地进行指导,排练有条不紊地推进。最后那天是彩排,每人都找到了适合的演出服。校长带着几个老师观看指导,逐一对节目提出修改意见。附近的小孩听说了,也来趁热闹。他们光着脚丫,流着鼻涕,挤在门口,有的还爬到外面窗台上。
天黑了,房梁上点起了汽灯,排练还在紧张的进行中。因为第二天就要汇报演出,那天一直排练到很晚了才结束。老师叮嘱大家,一定要结伴而行,男生送女生回家。从不老峪到桃树沟,走快了也就多半个钟头,可是田诗云却没有回家。他担心韩宝华晚上一个人回家害怕,给魏思杰说好了,去给他打通腿儿。其他同学都说说笑笑地先后走了,他俩才收拾好了东西,锁好教室,最后离开。
到了学校大门口,田诗云看见韩宝华正站在那里等他,她身边还站着陈桂芬。陈桂芬今晚也不回家了,她住在西北洼,离家有点远,提前给家人说好了,晚上跟韩宝华一起住。四个人碰面后,说说笑笑地回家了。
夜已经很晚了,村民们都上床睡了觉。乡村土路,崎岖不平,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四周黑黢黢的一片。两个女生小声说着话,在前面领路,两个男生紧跟其后,田诗云还哼着《游击队之歌》,一起往前行走。几个人在一起,不害怕了,可以大胆地往前走,只是道路坑坑洼洼,又加上黑灯瞎火,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才能行进。走了一段路,韩宝华突然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差点被绊倒,吓得惊叫了一声,就掉头往回跑,一下子抱住了田诗云的胳膊。田诗云急忙扶着她站稳,问怎么了,怎么了?韩宝华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拿手往地面上指。大家一下子就被弄蒙了,立刻停下了脚步。田诗云慢慢地走到跟前,俯下身子,仔细分辨,才看清楚地上有一团东西,黑乎乎的,他一瞬间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魏思杰一看事情不妙,就赶快跑到墙根,摸起了一块砖头。田诗云把两个女生交给魏思杰,自己又返回来,小心翼翼地伸出了手指,触碰了一下那个物体,瘆人呼啦的,还是弄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就抬脚踢了过去。那东西挨了踢,“哎哟”一声坐了起来。田诗云一看是一个人,就大喊一声:“谁”?那人急忙说道:“别打,是我,是我”!韩宝华听声音,认出了是她的邻居“孙迷糊”,就赶紧制住了田诗云。
原来孙迷糊到后山亲戚家喝喜酒,经不住劝,喝的有点多,下山时受了风寒,来到这里突然犯了羊角风。他倒在了这里很久了,也没被人发现,刚好遇到了他们。田诗云一听是这么回事儿,就和魏思杰一起把孙迷糊拉了起来。
四人虚惊了一场,搀扶着孙迷糊,继续说说笑笑地往家方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