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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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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的夜来得迟,晚上吃过饭,八点钟了,天还很亮。

    泥巴娘剁完猪草喂完猪,从东屋拿来秕谷撒在院子里,唤鸡来吃食。母鸡听见有人唤它,带领着几只小鸡跑过来啄食。去年鸡瘟,她家的鸡死得只剩下一只老母鸡。今年谷雨时节,老母鸡抱窝,泥巴娘跟后院邻居家用十个鸡蛋换回了十个鸡蛋,二十一天后,孵出了九只鸡苗,被老鼠败坏了两只,后来仅成活了七只。小黑狗“四眼儿”这会儿从门外跑进来,摇着尾巴她跟在身后,她走到哪儿,就追到哪儿。见狗饿了,泥巴娘回屋拿了煎饼渣子,泡了刷锅水喂它吃。

    快上黑影的时候,田诗云才从护驾庄回来。到了家,看见田佑福阴沉着脸在磨盘跟前坐着,就没坑气,直接进了堂屋。晚饭在地八仙上罩着,他也没胃口吃东西,在姐姐家喝的疙瘩汤,到现在肚子还“咣当”“咣当”地响。

    泥巴娘见他来了,就问:“回来了,饿了吧?我再端出去给热热?”

    “娘,不饿!”田诗云摇摇头。

    “恁姐给弄的什么好吃的了?”

    “煎的知了龟儿,还有煎的鸡蛋,疙瘩汤……”

    “恁姐老婆婆咋样了?能动了吗?”

    “还是老样子,一点也不能动弹。身子弱的不行了,都认不得人了。娘,俺姐说,她都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田佑福拿着蒲葵扇扇着风,默默地吸闷烟。田诗云从他身边走过去,他连眼皮子都没翻一下,只顾低着头想心思。不过,田诗云在屋里和他娘的对话,他都听见了。田诗云拿脸盆子盛了水,简单洗漱一下,就去了东屋。泥巴娘从堂屋搬了个凳子出来,坐在田佑福跟前,给他拉呱。

    “他爹,恁听见了吗,秀梅她婆婆都不认人了!”泥巴娘看着他说。

    田佑福低着头,不说话,只是“哦”了一声,算作回答。

    “看那样子,只怕是撑不了多久,快了。”

    “唉,给秀梅说,”田佑福把扇子丢一旁,唉声叹气,“多尽孝吧,人哪!”

    “咱老田家的闺女,放心吧,有一是一,就这半死不活的,不死,得罪受了。”

    “嗯。”

    田佑福“嗯”“啊”的回答,泥巴娘知道他不高兴,就关切地问:“恁咋了,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也没事儿,就是心里头憋得上!”

    田佑福说话之间,就卷好一支烟,可是他并急着不点着,只是在手里拿着,老是出神儿。

    “还在为老师说的那事儿生气?”

    “嗯。”

    一想起这事儿,泥巴娘就急得直想掉眼泪:“恁说,他爹,这可咋办啊,真是愁死人了!”

    “唉,不行趁早……”田佑福没好气地说。

    泥巴娘想都没想,张口就拒绝了:“恁想叫他趁早拉倒?也不想想,那能成吗?”

    “那……,”田佑福瞪起了眼珠子,“就依着他?”

    “自个儿生养的,自个儿知道,就他那脾气,只怕是几头牛也拉不回呢!不依着他,那还能怎么着?”

    泥巴娘说着话,回了堂屋。田佑福被将了一军,没话可说了,他点上了烟,愁眉苦脸地站起来,在磨盘前转悠。

    今儿个田诗云去护驾庄看望亲家,算是帮他完成了一桩心事,可是他心里边还有一块儿心病压着,让他觉得闹心。本来儿子考上了学,往后端上了“铁饭碗”,是件天大的喜事,可是现在他就是开心不起来。老师说儿子外头谈了对象,他巴望着这个消息不是真的,可从老师说话的口气来看,又不能不让他相信确有其事。他脑子里一直琢磨着老师的话,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什么好主意。这使他左右为难,他对不起万仕林和可心爷俩,又没办法能管住儿子。他和万仕林不光是光着腚长大的“发小”那么简单,他俩更像是一对亲兄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甚至超越亲兄弟。而儿子田诗云又是他的心头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田家这支人烟火全靠他接续。想当年生了一个是闺女,又生了一个还是闺女,接连生了仨,都是闺女,他都想放弃了,觉得自己就是绝户的命,去泰山接连烧了几年香,没想到老天爷真的送给他了个儿子。

    一轮下凸月悄悄地爬上了树梢,柔和的月光轻轻的洒在天井里。微风吹过来,带来小沂河那边水藻的气息。河水“哗啦哗啦”地响个不停,从院子前方传过来,像谁演奏的一首优美的小夜曲。这些美好的景物,对于田佑福来说,真是再熟悉不过了,可是他现在没心思享受这月夜带来的美好景致。田佑福坐立不安,他又回到磨盘前坐下了。他看见东屋里亮起了灯光,那是田诗云又看书学习了。他的心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他想起来了他失去的儿子小“石头”。

    那天是个响晴天,天格外的蓝,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虽说已经过了“二月二”,还是春寒料峭,冬天的衣裳都没有换掉。吃完早饭,泥巴娘坐在大门口,在太阳底下,一边做着针线活,一边看孩子。儿子小石头已经四岁了,长得可爱极了,小脸蛋儿冻得红扑扑的,脑瓜子后面留着一撮八岁毛。他蹲在地上,露着屁股,玩得津津有味。

    “小小石头快长大,小小石头快长大!”泥巴娘逗着儿子玩。

    小石头爬上了他娘的腿,天真地问:“娘,俺干嘛长大?”

    泥巴娘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笑着说:“长大了,好娶媳妇儿呀!”

    “娘,娶媳妇儿干嘛?”

    “娶媳妇儿,生娃娃呀!”

    “生了娃娃,干嘛?”

    “生了娃娃,好孝敬恁爹娘呀!”

    “娘,俺多娶媳妇儿,多生娃,行吗?”

    “行,行,行,那咋不行呀?咱老田家就盼着多添人丁哪!”

    “嗷,嗷嗷,……”

    小石头开心地跳了起来了,泥巴娘也抿着嘴笑个不停。

    万仕林老婆万刘氏从沟东过来了,她端着一筐子衣服要到河里去洗,身后边跟着儿子顺心。顺心虎头帽子,虎头鞋,前胸还别着一块花手绢,怀里抱着个棒槌,一身厚重的“蛤蟆皮”,让他老是跟不上趟儿。万刘氏在前头走走停停,不停地回头张望。

    泥巴娘看到他娘俩过来了,起身打了招呼,两个女人就站着拉家常。石头看见了开心,就不想自己玩了,非缠住他娘让他跟顺心一块玩。泥巴娘经不住纠缠,没又办法,就只得答应了。

    万刘氏领两个小孩来到河边。河边上的柳树已经长出了米芽,在水面上轻轻拂动,旁边田地里还有赶着牛耕地的人。河水清澈得一眼望见底,一群小鱼在水中游过来,游过去;临水处几块搓衣石,在女人们的手下,被磨得溜光水滑,石头旁边的小草悄悄发了芽,微微泛出嫩绿色。春风拂面,阳光正好,到处充满了一派祥和宁静的景象。她安顿好了孩子,就挑选了一块石板洗衣服。她把筐子丢在脚下,挽起袖子,刘海一捋,拿起棒槌。随着棒槌声时响时落,水面震出了道道波纹,一群水鸭子被吓得游到远方去了。

    她一边洗衣服,一边不时地回头照看着孩子,两个小孩都在河岸上乖乖地玩沙子。不一会儿,她却听到了一阵“呜呜”地响声,抬头张望,西边天空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个“怪物”,紧跟着后面又飞来两个“怪物”,全都闪着银光。她从来没见过这是什么东西,只觉得声音震得地动山摇。她赶紧把衣服丢进盆子里,放下手里的棒槌,一边撩起衣角擦手,一边打起眼罩子,急忙呼唤两个孩子快站起来看“怪物”。两个孩子听到了喊声,也不玩了,兴奋地拍着小手望着“怪物”欢叫。

    忽然间,“怪物”下蛋了,从肚子里掉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接着又掉下两个,转眼间就落到了河边,河边随即火光四射,“轰隆隆”地响了三声。河水被炸得飞起来,掀到了半空,然后又重重落下。“怪物”下完蛋,没再停留,大摇大摆地往东南方向飞走了。河水慢慢地恢复了平静,水面上飘起一些衣物,一件女人的蓝花褂顺流着河流向下游飘去。

    村里的人闻声跑了过来,发现炸了三个大坑,旁边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少妇,不远处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众人被惊呆了,个个面无人色,等缓过神来,不禁潸然泪下。村长来了,派人回村里叫人,招呼大家把死者从坑边抬出,停放到路上。

    天空阴沉了下来,天上下起了零零星星的雨,还夹杂着雪花。一切死一般的寂静,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河岸边树梢上挂了一块花手绢,在随风摇晃。

    泥巴娘被突如其来的横祸,吓得晕死过去了。村长急忙派人去曲阜送信儿,万仕林立马赶了回来。这时,田佑福已经找人把死者抬回家了。

    万仕林三步并着两步跑进家门,一下子扑倒在地上,他跪着走到妻儿跟前,双手抱起顺心,凝视着妻子,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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