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3)
送走了客人,田佑福算了结了一桩莫大的大心事,披着褂子就出去了。队里有许多事情要做,他闲不住。万仕林因为要喂牛,直接去了生产队养牛院。可心帮泥巴娘把家里收拾利索,没有去沟东自己家,而是去了自留园,她想去弄点菜自家吃。
田诗云回到自己住的东屋,今天不能上坡了,他想凑这个时间把自己的东西归整一下。这口老屋,从外面看,虽是两间,其实里面就里外一个通间,外间存放粮食和杂物,里间住人,田诗云在里面看书睡觉。几年前,家里多人住不开,这屋是田秀梅和田秀兰的卧室。田秀梅出嫁了,是田秀兰和田秀菊的卧室。随着女儿们一个个出嫁,这口老屋就闲置了一段时间没住人。后来,田诗云长大了,晚上看书图安静,就重新收拾了一下,住了进来。
屋子是山村最常见的那种,屋里谈不上有啥摆设。外间主要是盛放粮食和杂物。在正对着屋门的东墙上,开了一方木窗,窗外是一条上山的小路,平时走的人并不多。窗户旁边,靠墙根处,有两口盛粮食的大陶缸;一架髙梁薄被拦腰打成捆儿,站着放在了墙角,秋天收了粮食的时候,做粮食囤;旁边空闲地上,还卷立着一张苇席筒,套被褥、晒粮食都是使用它,方便卫生;此外,南墙上挂着几钩带皮的玉米棒子,下面还叠放了两只长板凳。
里间西墙上也开了一方小木窗,外面镶了用一整块的玻璃,从屋里,可以看见外面的天井。窗下是一张桌子,白天一缕亮光,透过窗子,把桌面照得通亮。一盏煤油灯放在桌面中间,桌面上整齐地摆满了课本、学习资料和打草纸,旁边排放着钢笔圆规三角尺等文具。另外还有一只“上海牌”口琴,它是田诗云的心爱之物,平时不玩的时候,就用手绢包好放在那里。
说起这张“桌子”,其实它不是桌子。它还是有来头的,是很多年前,田佑福用砖头砌成的。桌子没有腿儿,三道砖墙做支撑,上面平铺了一层秫秸杆,秫秸秆上挂了薄薄的一层黄泥浆,这样就做成了桌面。为了平坦好使,桌面垫了好几层报纸。屋里没有凳子,田诗云在这张桌子上学习的时候,就直接坐在床上。
说是“床”,它也不是床,它也是用砖头砌成的。床上铺上家织布褥子和粉红色印花床单,在上面睡觉倒是很舒服。一到夏天,棉褥子上躺不住人,人就直接在苇席睡觉。泥巴娘手巧,用一块蓝布缝了一只细长的小口袋,里面灌了些干绿豆皮,缭上口子,就成一只枕头。田诗云爱干净,就用一块红色的提花枕巾搭在外层,脏了拿下来洗洗,干了再放回去。桃树沟夏天夜里蚊子多,现在床上悬挂了一块小蚊帐。
床头上,还有一只木头柜子。柜子早就老得看不出原来的本色,废弃了很多年,据说是泥巴奶奶过门时的陪嫁品。现在田诗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它倒腾干净用来盛书用了。
山沟沟里没有电,照明全靠煤油灯。堂屋里面用的是那种自制的玻璃瓶煤油灯,晚上端过来,端过去,就是怕风,得用手捂着。田诗云桌子上这只是玻璃罩子灯,还是秀菊出嫁时候从供销社买来的。姐姐心疼弟弟没有电灯看书,就另外又买了个。为了聚光,田诗云用白纸剪了个纸罩子,盖在灯罩上面。每当天黑了,田诗云洗刷完毕,就点上这只煤油灯,就着微弱的光亮,摊开书页,潜心读书。他已经养成了晚上睡前看书的习惯,一晚不看书,他就睡不着。即使每天早上起来,鼻孔里都被煤油灯熏了一圈儿黑灰,也满不在乎。
那个时候,田诗云不知道为什么要看书,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有什么想法,脑子里没有任何概念,与其说是习惯,倒不如说是喜欢。他读书没有目的性,也没有啥偏好,什么类型的都可以。说白了,只要有字,他都读得有滋有味,爱不释手。一部老旧小说《儒林外史》,是他从可心家拿来的,也不知道万仕林从何方寻得,纸角都翻烂了,他不知道看了有多少遍。后来,他还从学校老师那里借来一些“禁书”,偷偷看。有时候,实在找不到书看了,就读报纸,还有《红旗》杂志。村里每周都有公社邮局的邮递员送到来报纸,《红旗》杂志是期刊,送得很不准时。这些报刊都是先送到大队,大队再分发到生产队。田佑福是生产队的会计,来了报刊他就先带回家里。社员有学习任务的时候,吃完晚上饭,全体劳力就到打麦场里集合,听田佑福大声念这些报刊。
这样,田诗云能及时了解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下坡干活的时候,能把看到的新鲜消息说给大家伙听,比每家每户墙上的戏匣子都管用。这使别人觉得他比同龄人知道得多,所以都高看他一眼。
田诗云原来有很多小伙伴,最好的也有几个,现在却很少在一块儿玩了。比如“大傻儿”、“二憨儿”、三顺子、银蛋儿、铁柱子,小时候都是他的小跟班,整天家像跟屁虫似的跟在身后。现在长大了,有各自的事情要做,拧在一块儿时间少了。有时候,得闲空了,他们打牌、下军棋来喊他,他不愿意玩这些游戏,时间一长,他们也就不再喊了。他倒是落得个清净,不是蹲在屋里看闲书,就是吹笛子吹口琴。
不出工的日子,他带着口琴,顺着窗子后面的小路,爬到山坡上,找块石头坐下,背后是桃树林,前方是袅袅炊烟下的村庄和弯弯的小沂河,琴声飘扬。他会吹很多歌曲,但总是爱《红霉花儿开》。口琴一响,他就完全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直到吹累了、吹够了才回来。
有那么几天,连下坡出工他都随身带着口琴。劳动歇息时候,妇女们都抽空做点纳鞋垫子、织毛衣之类的手工活,男人们找个草棒、树枝、石子什么的玩“剪刀棋”、“对角棋”、“三碗不过岗”,他就跑到一边,坐在田埂上,吹上一阵子,引得山百灵鸟在头顶上也唱出动听的曲子。口琴俨然成了他形影不离最要好的朋友。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突然不玩口琴了,下坡出工也不带在身边,人像丢了魂似的,整天浑浑噩噩地在地里劳动,心里边茫然一片。到了劳动间隙,他要不就是合衣斜躺在沟坡上,嘴里含根草棒儿,眺望着蓝天白云出神儿。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到队长大喊一声“干活了”!他才懒洋洋地折起身子,下地干活。要不就是跑到一旁,听男社员们天南海北地“扯大云”,吹大牛,讲笑话,斗嘴皮子。他却从不插嘴,也接不上话儿。时间长了,他又觉得腻歪人,没啥意思。
大家见他成天家不吱声,就逗他说话,甚至拿他开心。田存锁摸捋着他的头,说是“闷葫芦”,郭桂花管他叫“泥巴蛋子”。他听了也不生气,反倒是红着脸,躲到另一边去了。队长贾守乾私下里对田佑福说,诗云这孩子,咋弄得没性子,绵得像个“大姑娘”。其实,他还没有没摸清田诗云,田诗云还是有脾气的。
那几年,他很苦恼。苦恼的是他觉得一个人要有自己的世界,而他却不知道自己想要的世界在哪里。他也很迷惘,迷惘的是不知道自己人生的路怎么走,往哪儿走。他心头沉甸甸一片,反正他不想走他爹的路,两腿插进墒沟里,天天上坡干活,给生产队算算账,一辈子走不出桃树沟;也不想走小玩伴儿的路:放羊、拣柴、喂猪、挣工分,盖房子、娶媳妇、生孩子;娃大了再继承他爹的老路,继续放羊拣柴喂猪挣工分盖房子娶媳妇养孩子,子子孙孙,循环往复。有一条很好的路,就是去当兵、做民师。这俨然是不错的选择,而这两条路显然都走不通。他家上头没人,也没有当官的亲戚。他似乎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紧紧困住,任凭他自己怎么努力,也撕不开那条口子。他的人生,似乎走进了一条死胡同。他不能就这样下去,这不是他想要的样子。
田诗云记得很清楚,那年他爹去不老峪赶集,给生产队买牲口,身上的钱被小偷偷走了。他爹带他去亲戚家借钱,钱没借到,还被人家羞辱一番。人家生怕他家还不起,他家穷啊!人穷了,腰杆挺不直,说话都小声小气的没气力!
对田诗云影响最大事情,还有一件,那就是生产队加班割麦子吃加班饭。
夏天到了,队里的麦子快熟了。一阵子东南风刮来,不到一晌,麦子就熟透了,必须起镰收割。焦麦炸豆的季节,为了赶时间,生产队吃加班饭,吃完了好接着干活。队长派郭桂花和沈三妮在家里做饭,把饭做好了,然后用扁担挑到地头,每人一份儿。听说队里要吃加班饭,能下地的人都来了。黄金贵七十多了,也来捆麦子。他一只手攥着白面馒头,一只手捏着油炸丸子,坐在一捆麦子上,激动地一双浑浊的老眼直淌泪:“毛主席他老人家,还不天天吃馒头丸子”?他听了,一阵子莫名的难过。那天晚上他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事虽说过去很久了,但是现在一想起来还心酸。他发誓要天天吃大白馒头,要让自己家人都过上好日子。这种想法一直激励着他,在他心里边生根,发芽。终于,他的机遇就来了,他丢下锄头,又进了课堂。一份耕耘,就有一份收获,多少个日日夜夜的苦读,工夫终归没有白费。他的刻苦他的努力他的汗水,终于有了结果。今天和昨天不同了,今天他找到了他的人生方向,那是一条未曾走过的全新的路,也是一条期待已久的十分美好的理想之路,那里不再是虚幻的天空,那里有蓝天,有白云!他还能有什么理由不为之奋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