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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泥巴和那些女人们(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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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晌午的时候,田佑福家堂屋里已经有人大声拉呱了,他们是田佑福、万仕林和黄根柱。田佑福喜不自禁,抿着嘴笑个不停,为了今天请客,昨天还特意去剃头铺子刮了脸,今儿个一早,还特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万仕林虽是一身庄户人打扮,上身穿了一件粗布对襟白褂子,下身是青布免裆裤和一双青布鞋,可是看起来精神矍铄,气宇轩昂。黄根柱算是桃树沟里一个人物,今天请他来陪客人,田佑福是考虑了几天才决定的。现在黄根柱大声说着话,显得很兴奋,他身上那件白色圆领衫上印着一个鲜红的“奖”字,格外醒目。三人在屋里边吸烟喝茶,边拉呱,慢慢恭候客人们到来。

    几个人说话之间,就听到天井里有自行车的声响,田佑福说,客人们来了,三人赶忙出来迎接。

    “爹,俺老师来了!”田诗云扶着自行车,站在天井里喊。

    几个人站在天井里一番寒暄,田诗云分别做了介绍。戴眼镜的是班主任宋老师,瘦高瘦高的个子,教田诗云语文课;戴圆形草帽的是教数学的陈老师,胖乎乎的,面像很和善。田佑福热情地把客人请进屋子里面,相互推让了半天,众人才落了座。

    客人们都坐定了,万仕林从主座上站起来,眼睛环视了一周,目光落到了宋老师身上,俯身轻声询问,可以开席了吧?宋老师点头示意。万仕林就对外喊:“心儿,倒茶!”

    可心应了一声,从西屋端来了茶具,给每位都倒上茶,就去西边厨屋了。西屋里立刻忙碌起来,可心“呱嗒”“呱嗒”地拉着风箱,不时往炉膛里续柴火,泥巴娘站在灶台旁边手忙脚乱。

    大家喝着茶,吸着烟,拉着呱,等着上菜喝酒。田诗云来到席间,给客人们斟酒,他先从宋老师开始,每人都斟了满满一杯。轮到田佑福的时候,就差一点还没倒满,黄根柱看到就不乐意了:“诗云,按咱这边规矩,‘客四两,主半斤’,叔,恁可不能这样!”田佑福面带难色,尴尬地笑个不停。他平时好喝二两,但酒量不大。田诗云是想让他爹先留点量,以免到后面撑不了场面,让老师们笑话。万仕林“吧嗒”“吧嗒”吸了两口烟,连忙替田佑福解围:“恁佑福叔不能喝酒,恁不知道?还是先这样吧,客人们第一次来,这第一杯酒呢,先满上,往后呢,就酒分量饮!”

    陈老师平时也不喝酒,他看着万仕林,趁机以商量的口气说:“我平时滴酒不沾,今儿是喜酒,倒是破例了,喝一点点可以吧?”

    “人逢喜事精神爽,喜酒不醉人,话是这么说,可还得酒分量饮,酒分量饮!”万仕林满脸欢喜地说,“咱们谁都不喝多,可都得要喝好!两位老师,光临寒舍,咱这穷乡僻壤的也没啥招待,一杯薄酒,聊表心意,可要多多包涵吆!”

    大家都同意,黄根柱也就不好有反对意见了,可心抽空也跑过来给各位续茶。

    “这是诗云的妹妹吧?”看到可心端着茶壶来到身边,宋老师转过头问可心,“丫头,叫什么名字?”

    可心抿嘴一笑,露出两个酒窝,她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俺是田诗云的妹妹,小名叫‘可心,’大名叫‘万子悦’,老师,恁喊俺可心就行!”

    “妹妹?姓万?”宋老师一头雾水。

    田佑福看着宋老师就笑了,慌忙朝两位老师解释:“这丫头,是这位仕林大哥家的,也是俺的干女儿!”

    两位老师听了都夸可心漂亮,乖巧,懂事,都说万仕林养了一个好闺女。可心被夸得脸上飞起了红霞,模样更加俊俏动人。万仕林笑咪咪听着,只管埋头喝茶。

    可心陆续把菜端上桌子,筵席就开始了。大家边喝边聊,堂屋里热闹起来了。田佑福一边给大家递烟,一边给大家倒酒让菜,他问宋老师:“宋老师,今年咱公社统共考了多少学生?”

    “今年咱这里升学率不算高,但比去年要好。今年才五个,四个女生,一个男生。”宋老师十分得意地说着,掰起了手指头,“东山头的张香莲,西北洼的陈桂芬,拐子河的李来燕,再就是不老峪的韩宝华!”

    宋老师一口气把话说完,就摘掉了眼镜,低头掀起衣角擦洗镜面,等两面都擦干净了,接着戴上,他担心田佑福没听明白,接着解释道:“今年男生分数线比女生高了十五分。你家诗云真是棵好苗子,全公社就考上他一个男生,还超分数线十七分!老哥,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诗云’这名字起得好啊,寓意深远,又有男儿的大气!”陈老师接过了话来,对田佑福说,“老大哥,‘诗云’这名字起得可不简单啊!”

    “不怕老师们笑话,俺没文化,大老粗一个,这个名儿是他大爷起的!”田佑福一边呵呵笑着,一边指着万仕林,“还有先会儿来倒茶的俺那闺女,那个叫‘子悦’,这个叫‘诗云’,俺也不懂啥意思,反正就觉得好听!来,两位老师别作假,咱喝酒!”

    田佑福说着,双手举杯,站了起来,等大家都喝完,自己才坐下。黄根柱起身给每人都倒上酒。

    “‘子曰诗云’,‘诗云子曰’,书香气,书香气!”宋老师把酒杯放下,用手轻轻敲着桌子,沉吟着,“老哥,今天遇到高人了!”

    万仕林笑了笑,连忙摇着头:“解放前,跟着家父学过一点,后来读过几天私塾,也就是“上下论”“上下孟”这些老古董,都是些皮毛,也不多!来,俺敬各位一杯!”

    “我说呢,以前在学校里就纳闷,田诗云的名字一定有来头!”宋老师端起来酒杯,眼睛放着光亮。

    “仕林叔是咱这山沟里的文化人,威望高,村子里谁家有啥事呢,都离不了他。”黄根柱趁机作介绍,接着满脸堆笑,把目光转向田佑福,“佑福叔呢,在生产队也是干部,当会计这些年了,社员没有一个信任他的。”

    大家边喝酒,边拉呱,推杯换盏,格外热闹。

    “俺庄户人家整天家给石头、坷垃打交道,也没见过啥世面,这回俺诗云兄弟真是‘不蒸馒头争口气’,给咱老少爷们争气了,来来来,喝酒!”黄根柱端着酒杯站了起来。

    “这还不都是二位老师教得好?”万仕林把烟袋锅子收起来,跟着吆喝道,“两位老师,多吃些菜,咱们再接着喝吧!”

    “可不是嘛,可不是嘛!”田佑福点着头附和着,“孩子能有今天,让恁多受累了!”

    大家都端起来杯子,浅啜慢饮,唯有黄根柱来了个一口闷。

    可心端来最后一道菜,十个菜就都上齐了。大家喝了酒,说话也都带了酒气,声音渐渐高了起来了。

    泥巴娘炒完了菜,就笑眯眯地来到堂屋,站到门帘下候着,听从客人们吩咐。桃树沟有孩子不入席的讲究,田诗云斟满第一轮酒后,就去了东屋。可心上齐了菜,拿了一块煎饼跑到街上去了。

    “老嫂子,孩子争气,你们老两口有福啊!”宋老师扶着眼镜,满脸红通通地望着泥巴娘。

    泥巴娘笑着说:“还不是托恁老师的福哇?”

    “诗云同学聪明任学,肯钻研,能吃苦,前途无量,老哥老嫂真是双喜临门了!”陈老师沾了酒,就有些显酒了,他一面对田佑福说着话,一面朝宋老师神秘秘地笑了,“老宋,你说呢,对吧?”

    万仕林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陈老师,缄口不言,田佑福低着头在椅子腿上抹烟灰,却吃了一惊:“这话啥意思?”

    “老哥,您真是不知道啊,还是假不知道啊?不老峪供销社韩永强主任的闺女韩宝华,今年也考上了。诗云和她那个……,那个……,这么说吧,他俩很‘好’。这不是双喜临门,是什么?”宋老师得意的眉飞色舞。

    “真有这事”?泥巴娘倒听了明白,心里咯噔一下子,轻声自言自语道:“不会吧?泥巴早就定亲了呀!”

    两位老师相互对视了一眼,心里正纳闷,就听黄根柱插话了:“老师们一定不知道,仕林叔家的子悦和佑福叔家的诗云是‘娃娃亲’!”

    宋老师一听,就笑了:“说得就是刚才叫‘子悦’的丫头吧?怪不得呢!诗云子悦,子悦诗云!”

    万仕林依然笑吟吟的喝茶,默不作声。泥巴娘心里头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来有什么味儿。她想给田佑福使个眼色,希望换个话题,却见田佑福低着个脑袋,不往她这边看。

    “这回田家老林里,可要冒青烟喽!”

    黄根柱起身给大家敬烟,算是打了圆场。二位老师都摆着手说不吸,万仕林摇着头说不习惯,田佑福接过一根,用火柴点着。

    堂屋里顿时烟雾缭绕,酒味儿和烟味儿混合在一起。

    “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来,来,来,俺舍命陪君子,敬二位老师几杯。俺叔俺婶不喝酒,那俺先代表俺叔俺婶敬一杯!”

    二位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交换着眼神,心里边很纠结,不知道这杯酒该怎么喝。

    宋老师皱了一下眉头,笑着回答道:“根柱兄弟,我和老陈酒量真的不行,按说今天得多喝几杯,可是酒量实在有限!再说了,我们两个年纪也大了,一会儿还要骑车回去;你年轻,又是大队干部,离家又这么近,能喝就多喝点。我俩呢,随意喝,好不好啊?”

    黄根柱笑笑,算是同意了,两位老师随即浅浅地抿了一小口。

    黄根柱见两位老师都给了面子,他自顾自的端起酒杯,微微抬着头,一杯酒就喝了下去,然后用手心抹抹嘴儿,接着拿起了酒瓶,给自己倒满。

    “泥巴呢?泥巴呢?”黄根柱粗声大气地喊,他两眼通红,满屋子寻找田诗云。

    泥巴娘接过话来:“在东屋呢,他小孩子家家的不能喝酒!”

    “根柱,咱不慌,天还早着呢,多吃菜,多吃菜!”田佑福知道他贪杯,也不好明说。

    “那好,俺兄弟今儿个有出息了,离不了老师辛苦教导,那我代表俺泥巴兄弟田诗云敬一杯吧!”

    话音刚落,黄根柱一杯酒就下到了肚子里,把空杯子高高扬到半空,让众人察看,自己又给自己满上。

    二位老师见状,便不作声,只是啜了一小口。

    “根柱,悠着点,悠着点吧,”万仕林起来劝,“喜酒喝多了也伤身,还不快吃点菜垫垫?”

    黄根柱双眼醉眯眯的,根本没心思动自己跟前的那双筷子,身子有点不当家了:“老师们,恁为了村里这些孩子,长年抛家舍业的不容易。这第三杯酒,是代表俺村里父老乡亲敬的!”说罢,脸一抬,脖一扬,一杯酒就喝了个底朝天。

    两位老师惊讶地看着他,只好端起酒杯,象征性的湿湿嘴唇,连忙说道:“多谢了,多谢了!”

    “他根柱哥,快吃些菜!”泥巴娘在一边看着有些着急。

    田佑福眼看场面要失控了,就笑着伸手夺过酒瓶,放在自己这边。黄根柱却不理他茬儿,双手把酒瓶子攥得死死的:“叔,恁客气了,哪有长辈给晚辈倒酒的道理?”

    黄根柱有点站不稳了,身子开始前后打摆,说话连舌头也打卷儿了。谁也没料到,他会再次自己给自己倒满,一直等酒撒了出来,淌到桌面上才停住。

    “根柱,叔知道恁今天高兴,都说喜酒不醉人,喝多了还是会误事的!”万仕林沉不住气了,“来来来,各位别客气,吃菜,吃菜!”

    黄根柱听了猛然一愣,忽然睁大了眼睛,像看陌生人似的看着万仕林,过了好大一阵子,才回过神来。众人都劝他留量,酒喝多了不好,他置若罔闻。泥巴娘拿来了湿毛巾,递给他擦脸,他摆摆手不要。田佑福递给他水杯,他竟然当成了酒,想挺直身子一口闷了,却没有拿稳,茶水洒了一脖子,前胸弄湿了一大片,连那个“奖”字也洇湿了一半。

    “俺,代,表,俺俺自己,敬敬一杯,都别别别说说话,敬敬在座的同同志们!”众人还没回过神来,黄根柱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他慢慢把头抬高,往后仰起脖子,眨眼功夫,满满一杯酒倒进了嘴里,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大家一下子惊呆了,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有万仕林依然笑眯眯地吸烟,沉默不言。

    黄根柱一屁股坐下来,把酒杯打翻了,酒杯在桌面转了一个圈儿,最后倒在那里。他一头扑倒在桌子上,呼呼地睡着了。

    “ 酒分量饮,酒分量饮!”万仕林弯下身子,抬起左脚,让鞋底朝上,麻利地磕掉烟袋窝子里的烟灰,打破了尴尬场面,“今儿根柱太高兴了,他趴一会儿就会好。两位客人别见笑,来,来,咱们接着喝?”

    二位老师都说今天喝得很尽兴,就给主家要饭。泥巴娘闻声接着出门去了厨屋,这时可心早就把水烧开了,娘俩下熟了水饺,可心给客人们端上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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