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冯睿郑重其事地开了口,最后一次在这个地方吟诵起了咒语:“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三三得九,四四十六,五五二十五”
“乘法口诀表?”郑千秋问。
“对,这是我跟她之间的暗号。她就住在自己的墓地下面,能听到上面的声音。墓地下面有一条暗道,通往黑树林的某个隐蔽角落。当她听到我念乘法口诀表之后,就会从黑树林里过来。”
冯睿似乎察觉到了郑千秋的紧张,用力捏了捏他的手:“不要对她抱太大的期望,你还有我。”
背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夹杂着拐杖咚咚敲击地面的声音,富有节奏感。与此同时,一股地窖中阴暗腐朽的味道也钻入他的鼻孔。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白发及腰的老太太,裹着破破烂烂的脏棉袄,在他面前停下了脚步。
她身上的肌肉已经萎缩了许多,隔着一层皱纸般的皮肤,能看到嶙峋的骨骼和青色的血管。
她喘着粗气,胸膛随着呼吸一胀一缩。
嘶哑的声音响起。如果仅凭着声音,郑千秋完全不能判断这是一个女人。
“你就是郑千秋?”白翳覆盖的眼睛眯起来,从郑千秋身上一寸寸扫过。
“是。”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见到唐雪音应该说什么,做什么。
可是,脑海中的无数预案却在此时此刻都化为泡影。
千万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可是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是”字。
“你来干什么?”唐雪音的语气很不友善。
郑千秋本来已经做好了受到冷遇的心理准备,可是唐雪音的冷漠,着实让他心里空落落的。
一旁的冯睿朝着唐雪音撇了撇嘴:“喂,人家不远万里跑来看你,你就这反应?”
唐雪音看到冯睿满脸药膏,拄着拐杖,上前两步,眯着眼睛,问:“你这是怎么了?”
“哼,关你什么事儿?”
郑千秋替他回答:“我们在神塔地宫寻找火神珠时,遇到了许多长得很像眼睛的飞虫。他是被咬成这个副样子的。”
唐雪音看了看冯睿,看了看郑千秋,又看了看冯睿,眼神在二人之间游移不定。
最后的目光终究定格在了郑千秋身上,带着些许愠怒,又带着些许好奇。
不知道为什么,郑千秋有一种奇怪的错觉,唐雪音看他的眼神,不像母亲在看着自己的孩子,倒像是,老丈人在打量着自己的未来女婿。
唐雪音的怒,似乎是自己辛辛苦苦种的白菜被猪拱了的愤懑?
郑千秋问她:“您真的是我的母亲?”
唐雪音拄着拐杖,缓缓向前迈着步子,坐在了墓碑旁的土坡上,喘息片刻后,说:“你被捡到的时候,腰上是不是有一道新月状伤疤?”
郑千秋瞳孔猛地一收缩,浑身上下不由得一震。他深呼吸一口气,收敛了心神,说:“是。”
冯睿也跟着激动起来,插嘴道:“是胎记吗?”
唐雪音幽幽叹了一口气,说:“不是。当年村医带着你逃往外界,路上遇到了暗礁。即便她用自己的身躯护住你,还是一不小心让你受了伤。”
“我的父亲又是谁?”郑千秋问她。
唐雪音说:“你没有父亲。”
冯睿冷笑:“你雌雄同体还是无性繁殖啊?”
“冯睿。”郑千秋无奈地叫着他的名字,示意他说话稍稍收敛一点儿,不要那么没礼貌。
“哦。”冯睿低着头,左手拉右手,安静静地站在郑千秋身旁,不再插话。
唐雪音在一旁倒是看得有趣。教导冯睿这么多年来,她早已经习惯了冯睿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也早已知道冯睿有多么桀骜不驯。
真是一物降一物,这天底下竟真有人能让冯睿心甘情愿服服帖帖,乖得像只小猫,倒也真是稀奇。
郑千秋继续刚才的话题:“是不方便告知我父亲的身份吗?”
“倒也不是,只不过你的来历的确有些复杂。等你五年后见到那个人,自然就会明白一切了。”
“谁?”
“一个亟待苏醒的亡魂。”
冯睿下意识想骂唐雪音神神叨叨,话到嘴边,却又想起郑千秋还在身边,讪讪地闭了嘴。
唐雪音问:“火神珠带来了吗?”
冯睿摊开手掌:“喏。”
唐雪音伸出枯瘦的胳膊,一只手剧烈地颤抖着,抓了好几次,才将火神珠从冯睿掌中拿了起来,端详起来。
冯睿好奇地睁大眼睛,问唐雪音:“这颗珠子到底有什么用?”
他实在是不明白,这样一颗满大街都能买到的珠子,为什么值得唐雪音付出一生。
她在最好的年华来到这里,在暗无天日的坟墓下居住了二十七年,把自己从一团燃烧正旺的火焰,活活熬成了一根即将熄灭的残烛。
人生又有多少个二十七年?
这些年来,冯睿是唯一陪在唐雪音身边的人,深知她过得到底是怎样不人不鬼的日子。
长期居住在阴冷潮湿的墓地里,她患上了严重的风湿,关节已然畸形,每到冬天疼得几乎走不了路,拐棍就是她的第三条腿。
在冯睿为她医治之前,她的皮肤上遍布密密麻麻的软疣,其余大病小病更是从不间断。
为了偷偷摸摸医治唐雪音,冯睿当年天天往李郎中的药房里跑,勤学医术,借着练手的名义顺走不少名贵药材,才勉勉强强吊住了唐雪音的一条命。
唐雪音捧着火神珠,一双浑浊的眼中涌出了热泪,哽咽着说:“二十七年,我等了足足二十七年啊!可惜我们终究还是没有缘分再见一面了。”
她深知,自己的身体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了,甚至连能不能熬过这个月都成问题。
好奇心让冯睿挠心挠肺:“你说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我的爱人。”
唐雪音枯枝一样的手臂颤颤巍巍伸进了破棉袄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黑色的小塔。
小塔有四个面,从下往上越来越细,到了顶端,汇聚成一根尖尖的银针,直指天空。
塔身上镌刻着纷繁复杂的烫金花纹,古朴又神秘,一直盯着看竟会产生一种眩晕感。
这才是真正的神塔——郑千秋心里忽然蹦出了这样一个念头。
唐雪音将手中的小塔倒过来,郑千秋发现底座上有一个洞口,看上去刚好能容纳得下火神珠。
果不其然,唐雪音将火神珠塞了进去。
小塔内传来轻微的啪嗒声,郑千秋猜测可能是内部机械固定好了火神珠。
郑千秋和冯睿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小塔,等待着任何神迹的发生。
然而,并没有。
唐雪音神色不变,仿佛早就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她摸了摸右边鼓鼓囊囊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了一厚厚叠冥币。
郑千秋眼角在微微抽搐。他不相信鬼神,更不相信一颗珠子就能让人起死回生。
“借点火。”唐雪音说。
郑千秋蹲下来,打火机“擦”地一声冒出蓝色的小火苗。火苗刚刚挨到冥币,就变成了明晃晃的橙色,燃烧起来。
火焰在清晨的寒风中呼啸着,仿佛鬼魂在呼唤着唐雪音的名字。热浪卷着破碎的灰烬漫天飞舞,飘向了墓地不知名的角落。
在冯睿的搀扶下,唐雪音跪倒在了火焰前。她闭着眼,将小塔举在了火焰上方,一松手,小塔便没入了火焰之中。
唐雪音仍旧跪在火焰边,闭着眼,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念某种晦涩难懂的咒语。
火焰灼烧着小塔,小塔漆黑表面渐渐变得一片通红,仿佛铁匠铺子里散发暗红光芒的生铁。
但郑千秋知道,不可能是生铁。因为数秒之后,小塔表面的红色越来越亮,亮得发白,白得发蓝,蓝得发紫,光芒几乎掩盖住了火焰。
唐雪音依旧闭着眼睛,岿然不动。她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了解脱的欢愉。
执念折磨了她二十七年,今天她终于可以放下了。
唐雪音睁开眼,目光穿过黑树林,遥遥地望向了神塔的顶端。远处,塔尖从黑树林中露出来一截,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这一刻,冯睿终于明白了火神珠对于唐雪音来说意味着什么。执念是她活下去的动力,火神珠就是她生命之所在。为此,她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而这种信念,也潜移默化影响了冯睿。
冯睿同样也明白了唐雪音为什么一开始拒绝承认郑千秋是她的儿子。郑千秋身为一个外来者,对唐雪音的计划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唐雪音等了二十七年,她决不允许任何不稳定因素干扰她的大计。
郑千秋,必须死。
可一旦确定郑千秋是她的儿子,她还能下得了这个手吗?
内心的矛盾让她无所适从,唐雪音只能自我催眠似的告诉自己,郑千秋不是她的儿子。这样,她就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对郑千秋下手了。
唐雪音对郑千秋说:“五年后,去北极冰湖底找一个人,那个人会解开你心中的疑惑。”
冯睿的好奇心已经被唐雪音揪到了高点。
北极?
五年?
他才不会等那么久,冯睿暗搓搓地想。等他一离开桃花源村,就要去北极瞧个究竟,看看所谓冰湖底到底住着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