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曾夫子的训诫
七月流火, 八月未央, 九月授衣。
刚进九月, 天便有了凉意。坐在讲堂内刻苦读书的肖平穿上了曾芸芸为他新做的布衫。
当然,这布衫不用曾芸芸亲自动手缝制, 而是她选了布料, 量了尺寸, 定了式样, 由阿丰送到府城的成衣店里订做的。除了肖平,曾芸芸还为自己和阿丰都做了一身。
不过曾芸芸给自己做的, 竟然也是一件男装。她说,因为附近有新的村庄建立,来往之人增多, 着女装往来过于扎眼。另外,她觉得上次游湖时着男装更方便, 所以打算以后来社学都着男装。
谷内的流民迁移到鉴湖边已经有二十多天了。二十多天的时间不长,但是已经足够他们勉强开垦出能够种植番薯的荒地。毕竟,番薯生长不像其他作物那样麻烦。
这样的话,在入冬之前, 勉强还是能够收上一季。
不过在知县陈鹏亲自来巡视的时候,林大海也如实禀告,因为准备仓促,而且时节已经较晚, 所以收成不会特别好, 也就能达到亩产十几石。
陈鹏道:“只要能超过十石, 本县就奏请朝廷免除你们的徭役,让你们可以安心培育番薯和苞粟。”
林大海及其他流民大喜过望,自然倍加努力。
短短的时间里,不仅番薯种上了,临时居住的窝棚也搭起来了。
经过县衙的甄别,他们都摆脱了流民的身份。因为居住地是从无到有新建的,他们便称呼这里叫新村,也就自称新村人。
陈鹏表示,种完番薯,便可以帮他们在这里建房子。
已经收到恩师回信,鼓励他放手大干的陈鹏,无疑是踌躇满志的。
迁移流民到此之后,陈鹏曾再次召肖平商谈,并邀请肖平参与管理这些流民。陈鹏承诺,可以破例给他一个职衔。一旦肖平考中秀才,他甚至可以因功直接得到官身。虽然可能只是最低的从九品,但也是大多数秀才都难以企及的。
这固然是个好事,不用做许多事情,还可以白得一个身份。不过肖平拒绝了陈鹏的好意。最主要的原因来自曾夫子。
曾夫子在肖平回来后不久,当着所有学童的面,借故把他狠狠批评了一番。
散学后,曾夫子将他留了下来,指出他近期荒废了过多的时间,要他收收心。
曾芸芸知道后,道:“先生有他的考虑。他在你身上寄予了许多期望,怕你精力分散太多,影响读书。虽然我知道你最近很用功,但先生说的也是事实。你只能再加把劲了。”
相比从未上过考场的肖平,曾芸芸更加清楚考试的残酷,尤其是在江西,在庐陵,在吉水。不吃得苦中苦,想成为人上人,怎么可能?
果然,曾夫子在中午散学之后,又把肖平叫了过去。
最近一段时间,肖平已经多次来曾夫子这间小屋。
手头宽裕了一点,屋内的陈设自然也好了一点。最低,原本只剩三条腿的桌子被撤掉了,换上了一个小案,还多了两张麻席。这两张麻席是林大海送来的,算是给近邻的见面礼。
虽然来此很多次了,肖平还是很谦恭地向先生行礼,然后按照曾夫子的指示坐下。自然,是坐在自己的腿上。
肖平突然想到曾芸芸很不喜欢这种坐姿,在家中弄了很多凳子和椅子,不由笑起来。
曾夫子看了肖平一眼,肖平立即收敛了笑容。
这一段时间,曾夫子酒喝得少了,对学生的训诫却多了。不过,他本就是社学里唯一的先生,而且当年考过案首。一旦他自身端正了态度,变得严苛起来,学生不可能不心生畏惧。这也是师者的尊严所在。
“肖平,你觉得自己读书的根基如何?”曾夫子问。
“一般。”肖平犹豫了一下,自觉给出了个比较客观的回答。
“一般?哼,很一般!”曾夫子道。
肖平默然无语。
曾夫子让肖平坐着,自己却站起身来,围着小案走了两圈,才道:“我这么说你,你可不服?”
肖平道:“不敢。”
曾夫子道:“嘴上说不敢,心中未必不觉得。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说你基础很一般的,是曾芸芸。”
肖平仰了一下头,随即低下。
曾夫子道:“我觉得曾芸芸说得很有道理。你和解鉴比比,你比他大了足足四岁!可是,你比他多读了四年书了吗?他的父亲只是做点小生意,你呢?你父亲是秀才!另外,我还知道,曾芸芸经常督促甚至指导你读书吧?”
曾夫子的话让肖平哑口无言,曾夫子却仍不罢休,继续道:“平日里,你还是要多学学曾芸芸。她一个女孩子,学识比你好上许多倍。你说,这真的是单纯靠才智能解释得通的吗?在背后,她付出的辛苦肯定比你多得多!”
这一点,肖平倒是承认。因为他发现曾芸芸虽然喜欢打瞌睡,但是打瞌睡的时候,常常念念有词。他认为这是曾芸芸在温书。他并不清楚,曾芸芸读的可能只是一本有趣的小说。
事情就是这样奇妙。在小小的鉴湖社学,一般学童觉得比不上解鉴,解鉴觉得自己不如肖平,肖平看着曾芸芸,也会觉得自己很平凡。
一般的学童也就罢了,他们并没有多么强的上进心。他们甚至认为,种番薯也比读书科考有前途。但是解鉴和肖平则不然,有那么一个优秀的人在前面,他们来不及看后面,只是努力追赶前面的人。
曾夫子指了指小案,道:“你先写一幅字,我看看你的手书如何。”
肖平从一旁取来笔墨纸砚,工工整整地写了一段韩愈的《进学解》。
曾夫子把纸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道:“正书者,所以正人心也。正人心,所以开圣道也。你这颜体,运笔倒好,但是还欠火候。想在考场上赢得考官青睐,还需要多努力。练字每天都不能停,你要记牢。每天两百余字,对你来说根本不够,你还要加练。”
肖平点点头。曾夫子对他书写的评价,和曾芸芸差不多。
所谓的每天两百余字,这是明朝各类学校对学生的规定,主要以二王、智永、欧、虞、颜、柳这几大家为主。不过曾芸芸每天对肖平的要求,可不止这些。
曾夫子又问:“知道我最近为什么催促你吗?”
肖平摇摇头,道:“请先生指教。”
曾夫子道:“你该学制艺了。不过四书五经,你虽然都涉及了,但是与读通相比,还差一些。四书五经不通,如何学制艺?解鉴就罢了。你这个年纪,不会制艺,去了白鹭洲书院,只会招致嘲笑。时间不等人,你要有危机感。”
肖平点头受教。
曾夫子又道:“前几日听说你在湖上与白鹭洲书院的学子切磋,对了对子,还赢了他们?”
肖平脸一红,道:“赢是赢了,不过对子和诗句,都是芸芸教的。”
曾夫子皱了皱眉,道:“你倒是坦诚。县试里也会考到作诗,你平日里还是要跟曾芸芸好好学一学。不求你作出佳句,最低也要文理通顺,韵律对仗平仄让人挑不出大毛病。否则,作诗会拖你后腿的。”
看到肖平答应,曾夫子又问:“上一次,康解元来社学向我求诗,是不是也是曾芸芸的缘故?”
肖平无奈再度点头。
曾夫子慨叹一声:“可惜了。”
肖平初时有点不明所以,想了一下才明白,这是曾夫子觉得芸芸是女儿身太可惜。曾夫子大概想,若是曾芸芸是男子,光大鉴湖社学简直是轻而易举。
遗憾之余,曾夫子看肖平的态度一直很好,也略有满意。
他道:“肖平,你很有福气。”
肖平又是一愣。
曾夫子却已经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肖平走到门口,曾夫子又道:“你把曾芸芸叫过来,我有话对她说。”
肖平答应了,出门后发现曾芸芸正站在院子里。
蓝天白云之下,身着男装的曾芸芸迎风而立,愈发显得亭亭有致。
“芸芸,先生叫你过去一下。”肖平道。
“先生说为了何事了吗?”曾芸芸问。
“没有。”肖平摇摇头,其实他也很想知道。
曾芸芸进去这一会,肖平仰望着天上的白云,突然明白了先生为什么说他有福气。
这么优秀的曾芸芸一直陪着他,对他好,这不是最大的福气了吗?读书、习字、安身、立命……哪一条都少不了芸芸的帮助。想到这,肖平心中不由一暖。
“傻笑什么呢?”曾芸芸已经又回到了他身边,笑问。
“这么快?先生找你说什么?”肖平忍不住问。
“先生叫我进去,一开始并没有说话,只是叹气,说可惜可惜。随后就嘱咐对你要更严格一点,多规劝你上进。没了。”曾芸芸道。
“意料之中。”肖平道。
“那好。现在去讲堂读《四书章句集注》。下午散学回去之后,练字时间延长半个时辰。”曾芸芸道。
“好!”肖平爽快答应,觉得有人督促的感觉真好。
一旁刚好路过、顺便侧耳倾听的解鉴也跑回了讲堂,在课桌一角刻下了“读书习字、超过肖平”八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