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悄无声息的拯救
从医院回来以后，余念仿佛突然被抽走了精气神。
表面看去她还是像往常一样每天早早地到店里去做甜点，脸上神色自若，但是却越发的沉默，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林深先是劝她停几天，她死活不肯，于是他只好强行把接下来几天的菜单都换成了最简单的样式，让她能有更多的时间去琢磨心事。
焦娇在他们俩人的沉默中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她像个小动物一样在柜台后面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余念好几天，终于在这天下午，她趁着余念坐在门外的葡萄架下发呆，悄悄地靠近了正在整理书本的林深。
“小林哥，小余姐姐这几天怎么了？看她脸色很不好，跟她说话也呆呆的，你们吵架了吗？还是出了什么事？”
林深低着头把要寄的书包好了，答道：“没事，我们没吵架，你小余姐姐就是这两天心情不好，你不用担心，她的脾气你知道，想告诉你的时候自然就告诉你了，别瞎想。”
焦娇乖乖点头，望向独自坐在天井里的余念，“那小林哥你去陪姐姐说说话吧，这些事情交给我就好。”
林深停下了手上的工作，抬起头来露出了笑容，“好，那你来吧，有什么事就叫我。”说罢，他脱下了身上的围裙，迈着步子推门走了出去。
余念藏在天井角落一片斑驳的光影之中，静静地抬眼望着虚空，她一直沉默着等到林深坐在了自己身后才开口道：“其实，在他刚来找我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不答应，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没有等林深说话，余念又继续说：“小时候奶奶怕我不开心，每次那孩子到我家奶奶都板着一张脸，怎么都不愿意搭理他，可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每次还是去，总是追着我和奶奶跑，总是笑眯眯的，跟他妈妈一点都不像。”
“”
“后来我上大学去了，他们家也搬得更远了，好多年没见过。要不是上次在奶奶的葬礼上见了一面，我总觉得他还是个小孩儿呢，可是他现在已经比我还要高了，一点没变，抓着我就叫姐姐。有时候我在想，我们家要不是这样就好了。”
“”
“现在事情找到我了，怎么办呢？我不答应的话，他会死吗？”
终于，林深把手放在她的肩头，轻轻道：“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你的义务，就算有那么一天也不是你的错。”
余念转过了身来望着林深，“你说得没错，我是最没有错的人。余墨怀为了他自己的新
家扔下我不管，扔下奶奶不管，这里面他占了最多的错，我可以在他身上挑出千千万万个恨他的理由，可是在余烨身上，我挑不出来。我这几天想了好多，从头到脚地去挑，也挑不出一点错来说服自己看着他去死。”
“话是没错，可是我担心的是你出了力也不讨好，等到他得了救，可能”
“我知道，本来我也没打算从这件事上得到什么好处。”余念微微一笑，仿佛是什么都明白，“我只是不想自己后悔。别说这个孩子是我弟弟，就算是个普通朋友找上了我，我大概也会去。我不是什么菩萨，我只是不想把我对大人的恨发泄在他身上，他要是死了，那两个人怕是会疯，我太了解他们了。”
林深皱着眉，还是有些不愿意，“你一定要想清楚。”
余念低了头去看自己手背上的一片阴影，道：“我不想在梦里看到余烨的脸如果他死了，我害怕自己每一天都会想到他，想到自己为什么明明有机会去救，却还看着他去死，我这人吧，本来就睡不好。”
她笑了起来，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停顿了片刻才又继续说：“况且，我们本来也没什么关系，这件事情以后，还是各走各的路。如果治好了，他们还是有一个活蹦乱跳的儿子陪在身边，一直到他们老死。那么，我以后就不会再看见那两张脸跑来我面前找麻烦。”
见林深终于是点了头，余念有些心虚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烂好人，欠骂？”
林深抬头去看了一眼天空掠过的飞鸟，最后把目光停在了架上的一簇新芽上，轻轻说：“我小时候也从来没有见过我爸爸，我妈总是带着我从这一家搬到那一家，搬来搬去的，一直到我十岁的时候，她嫁给了一个卖珠宝的，我们终于不用再到处搬家了。那个人房子大，钱也很多，我妈每天都有逛不完的街，一群姐妹排着队等她喝茶，她没空理我，连我的腿瘸了，她也没空。”
余念连忙去制止他，“别说了，都是不开心的事情，别再去想了。”
“遇到你以后，我过得很开心，这些事情对我来说都不重要了。”林深扭过头来看着她，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能懂你，而且，我觉得你特别好，如果我能早一点认识你，可能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所以，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理解，也都明白，没有什么事情能改变我对你的看法。”
余念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那就好，这两天我们就通知他们，安排时间去做配型。”
“好，听你的。”
“还有就是你得帮我瞒着姑姑，她看着温温柔柔的但实际上可暴躁了，要是她知道了恐怕要闹，我在医院要是有不方便接电话的时候，你就帮我糊弄她一下。”
林深狐疑地皱起了眉头，“这能行吗？”
余念无奈地撇撇嘴，“行不行的也只能这样了，我身边也没有别人，闻澜肯定会和我姑姑一个鼻孔出气，她那边也得瞒着。”
林深点头，看着她仿佛一个经验老道的话事人一般絮絮叨叨地交待着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他忽然说：“我在想，要不我跟你一起吧？我也去给余烨配个型，如果我运气好配上了，就让我来。”
余念愣了，她定定地望了他几秒，忍不住笑了：“你在瞎说什么？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怎么能让你去？我跟余烨有血缘关系，配对的几率大一些。而且，就算是你运气好配上了，我就眼睁睁的袖手旁观让你替我去挨这一下？这个人情我怎么还得起？不行不行。”
林深辩解道：“我是关心你，这毕竟不是说着玩的小事，而且是我自己愿意的，不要你还。”
“我也是，”余念正了正色，一双眼睛带着笑望着林深，“我也是关心你，所以你不能去。你只要帮我把事情瞒好了，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就已经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了。”
说完这句，余念拉着林深站起来往屋里走，“好了，太阳快下山了，我们进去吧，焦娇在里面看了咱们半天了，再不进去她怕是要怀疑我们俩在商量把她卖了。”
林深被她这句话逗笑了，乖乖地跟在她身后进了大厅。
焦娇抬眼见他们走了进来，慌忙拿了一本书在手上，装出了一个若无其事的模样，“哥哥姐姐，你们俩聊好啦？”
“嗯，聊好了。”余念笑出了两个小酒窝，凑了过去，“怎么，一个人待着无聊了？”
“对呀，我昨天在网上找了个曲奇饼干的方子，特别想学，姐姐带我一起做吗？”
“好呀，那我们去试试看，让你小林哥来做第一个小白鼠。”余念扭头对林深眨了眨眼，“小林哥，我们俩要进去钻研技艺了，辛苦你在外面看着摊子。”说罢，她十分调皮地对着林深微微鞠了一躬，旁边的焦娇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深也笑出了一口白牙，有样学样地回了一礼：“好的，遵命！”
余念拉着焦娇去了二楼，柜台后只剩了林深一人，他坐到了椅子里，随手拿起焦娇放在桌面上的那本书翻了几页，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忧愁——欢喜的是她终于把心里装的事对他和盘托出，让他成为了她眼下唯一的依靠；忧的是她马上就要抽出自己的骨血去救一个夺走了她父爱的孩子，他却不能以身相代。
在葡萄架下，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她那么好，有主意有担当，也有着至纯至善的一颗心，如果能早一些遇到她，他就不用在漆黑的海底呆上许多年，她一定能够听见他压抑沉重的呼吸之下那颗淤满了鲜血的心。
余念打电话给余墨怀说自己愿意配型的时候，余墨怀在电话那一头哽咽着说了一大堆的感谢，多到余念有一种错觉——电话那头的余墨怀不是本人，而是一个被掉了包的程序里全是漂亮话的机器人。
余念的语气平静而冷淡，先是严肃地警告了余墨怀千万不能告诉余素君也不能告诉认识余素君的任何人，然后简单地跟他约好了时间便挂了电话。
这一切都在林深的眼皮下进行着，余念自认不是一个十分具有勇气的人，所以此刻的她更需要一个人能陪在身边，像一堵墙一样地托住她，让她不至于在一开始就落荒而逃。
林深做主把接下来的工作尽量的简单化了，暂时让焦娇接手一阵子甜品的准备工作，让余念只需要监督一下，不用出太多力气，这样就能尽量的让身体保持最佳状态。焦娇心里疑惑，但是没有多问，乖乖地按照林深的计划重新安排了自己的工作。
就这么过了几天，余念接到了余墨怀的配型通知，林深便陪着她再次来到了医院。
这一次，他们见到了醒着的余烨，他穿着不合身的病号服坐在床上，病号服下的身体瘦成了一个空空荡荡的架子。一看见余念，他灰白的小脸上那稍显呆板的表情瞬间生动了起来，眨了眨黑漆漆的眼睛，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姐姐！”
余念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站在林深的身边，医院特有的气味几乎让她眩晕。她扭过头去看余墨怀和叶如璟，他们俩人站在病床边，脸上统一的陪着笑脸，那表情仿佛是怕她下一秒就反悔。
“小烨知道你要来，一大早就爬起来等着了。”叶如璟率先打破了沉默，拉着余念坐在了病床边，“来，小烨，你不是说想姐姐了吗？别害臊，跟姐姐说话呀!”
余烨手里捏着一个乐高玩具，睁着一双大眼睛怯怯地问：“姐姐，我生病了，妈妈说只要姐姐来救我，我就能回家，是真的吗？”
余念僵硬地笑了笑，没有回答，一边的余墨怀赶忙抢过了话茬，道：“别瞎说，小烨，爸爸跟你说过，你就是整天乱吃垃圾食品吃坏了，只要你听医生的话乖乖吃药，很快就能回家了。”
余烨乖乖地点头，把目光转到了林深的身上：“姐姐，这个哥哥是谁？”
林深站在余念身后，微微一笑，“你好，我是你姐姐的好朋友。”
余烨先是看了一眼一边的余念，犹豫了片刻才问道：“哥哥，那你能和姐姐一起陪我玩吗？”他扬了扬手里的乐高，有些委屈，“我一直都住在医院里，太无聊了，都没人陪我玩。”
还没等余念回答，一个医生快步走进来对着余墨怀低语了几句，余墨怀听完之后走向了余烨，柔声道：“小烨乖，哥哥姐姐现在不能陪你玩，我们要一起去医生叔叔那里去做个检查，等我们检查回来了再玩好不好？”
说罢，余墨怀对着余念尴尬地一笑：“他还小，不懂事，我们先去把检查做了吧！”
余念呆在他们的包围之中，浑身都不舒服，医生来的正是时候，她点了点头就准备跟着医生走。可是刚走了几步，她又折返回来，把手机塞到了林深的手里，贴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你不用跟着我，要做好几个检查，不是一时半会的事。电话你帮我拿着，万一要是姑姑给我打电话你就帮我糊弄一下。”
林深拿着手机，动了动嘴唇，还想说些什么，可是余念没有给他机会，她握住了他的手臂，说：“听我的，就在这里等我。”
说完，她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出去，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下了林深，一旁大开的窗户有风吹过，打在他的后脖颈上，让他无端端地打了个冷战。
骨髓配型的检查项目繁多，除了常规的异基因嵌合度匹配，还有还有肝肾功能、心肌酶、病毒、淋巴细胞亚群等等一系列的检查。余念沉默不语地在医生的指挥下辗转于各个楼层，身后没了林深的陪伴，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空落落的心慌。
但是她极力地把这一份心慌隐藏了起来，看上去只是冷着一张脸，没有过多的情绪。余墨怀则罕见地表现出了一个父亲该有的姿态，紧张兮兮地跟在她身边片刻也不停地东问西问，只有在她离了他去采样或者照片的时候才能得到片刻的安静。
被独自留在病房的林深不停地踱步，紧握在手心的手机几乎要被他的手汗浸湿。余念不让他跟着，他只能作罢，任凭胸腔里的一颗心高高悬起，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小人在里面不停地捶打。这么些年，他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毕竟他的心在这些年里一直是死的，连快乐都没有几分，其他感觉更是少得可怜。
在林深快要忍不住走出去找余念的时候，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果然，是余素君。
林深深吸了一口气，紧张兮兮地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余素君絮絮叨叨地开了口，可是林深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等到她停顿的间隙，尽量地用平静柔和的声音说了一句：“姑姑，我是林深。”
“嗯？是你呀？”那一头的余素君有些诧异，“念念呢？”
林深看了一眼病房门口的方向，依然是空无一人，他定了定神，说道：“余念她跟店里的那个小妹妹一起出去吃东西了，手机忘了带。”
“哦，这样啊，没事，那等她回来你让她记得回个电话给我，好吗？”
“好的姑姑。”
“好，那姑姑就先不打扰你了，你去忙吧！”
余素君挂了电话，林深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门口，呆呆地望着余念离开的方向出了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余念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走廊的拐角，林深眼神一亮，迫不及待地迈着几乎已经麻木的腿迎了上去。
余念紧抿着嘴唇，脸色较之前更加苍白，看着像是随时都要倒下去的样子。林深伸出手臂去扶住了她，牵着她走进了病房，问：“都做完了？”
“嗯，都做完了。”余念站定了，对林深笑了笑，“我没事，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话音刚落，后面的一家三口也紧随其后走了进来。
余墨怀先是把余烨抱上病床安顿好了，又转过身来想要把余念扶到一边的椅子上：“来，小念，你这一天也累了，别一直站着，快坐下。”
一边的叶如璟也顺势说道：“对对对，小念，你先休息一会儿，等会让你爸爸订个酒店，咱们几个一起好好吃顿饭，好吗？”
余念甩开了余墨怀的手，语气平淡，“不用了，我和林深不习惯在外面吃，你们该干嘛干嘛，没事的话我们要先回去了。”
余墨怀讪讪地收回了手，只好作罢。
林深给了这俩人一个礼貌性的微笑，便牵着余念出了门。
余念呆呆地跟着林深一路走出了医院的大门，傍晚的风吹得她头脑清明了不少，她抬起头来看着林深蹙起的眉头，故作轻松地笑了，“好啦，你看你，脸色比我还难看，现在检查都做完了，你就别苦着一张脸了。”
“姑姑打了电话过来，我说你跟焦娇出去吃饭了。”林深揉了揉自己的眉头，叹气道，“一直这么干等着，急死我了。”
“没事，她就是时不时会找我聊聊天，我晚点按你说的给她回个电话就好了，她应该不会怀疑的。”
“那我们现在回家？”
“嗯，我有点累了，你就当我请假，下午我就不去店里了。”
“好，那我跟你一起回去，反正也快到我们下班的点了，晚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余念思考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唉，不用啦，就是几个小检查，你弄得这么大阵势好像我除了什么大事一样。我自己回家就好了，你不用操心我，忙你的去吧！”
林深知道余念性子倔，只好退一步说：“好，那至少让我送你回去吧？你回去以后好好休息，要是明天不想来你就跟我说，我给你放假。”
“好，我知道啦！”
医院离家不远，他们没有打车，肩并肩是在下午的暖阳中慢慢往回走。林深一边走，一边悄悄地侧了头去看余念——暖融融的阳光让她的脸色红润了些，只不过还有几丝疲倦夹杂其中。
林深不说话，心里却一直忍不住想着配型的事，如果配型成功，余念在不久之后就要躺上手术台去了，都说骨髓移植对捐赠者没有什么大的影响，可毕竟也不是小事，他一想到余念要挨一那针，就恨不得替她去忍痛。
在沉重的担忧之下，他甚至有些自私地希望配型失败。
余念对林深的目光假装无知无觉，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不管结果如何，她确实是该走了。
今天余墨怀找上她是为了救余烨的命，可是不管成不成，这件事之后难保他不会因为其他的事情继续对她纠缠不清，她和姑姑、奶奶一起平平静静地过了许多年，不习惯也无法忍受余墨怀携妻带子地在她面前晃荡，只有远走高飞了，才能彻底地一刀两断。
她必须尽快地做出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