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北戎往事
成白玉在院中落座,正巧瞧见一个小侍端着青梅酿走过去,他摆摆手拦下,将木托盘上的一壶酒要了来。
“这……”七皇子案前有酒,这壶原本是要给后面两位公子的,小侍支吾了一声,见七皇子立马拧起眉头,急忙赔了罪,又匆匆跑下去拿酒。
“这壶给你喝。”成白玉将杯盏放到浮槎面前,又提腕为二人斟满,举起酒杯,圆滚滚的猫瞳中盛满真心实意,“先前那日的救命之恩还没来得及道谢,今日先敬你一杯,若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浮槎哪担得起这一杯酒,急忙侧身避过他这一敬,自己将酒喝了,轻声说道:“事情原本就因我而起,七皇子是受牵连的人,不必放在心上,反倒是我该赔罪。”
这几日在卫府待得心情愉悦,成白玉心里早不惦记着那日的事了,也说不上什么赔罪不赔罪的,他瞧了一眼少年光滑的脖颈,问道:“你身子也好些了?”
浮槎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着点点头,“歇息了几日,又吃了几服药,早就没事了,伤得不重。”
“余袅袅今日怎么没来?”成白玉和浮槎你来我往地说了一会儿话,这才开始打量起四周来。
“这一阵子京城里乱,尚书大人管得严,听说不让余公子出门了,避一避风头。”天眉在一旁听见,应了句话。
“哦。”成白玉倒也不是真的关心余袅袅,只是瞧见了就顺口问一句,问过了也就忘了,拉着天眉问他今日都有什么吃的玩的。
浮槎在一旁听着,心思却渐渐不在此处,只惦记着一会儿要对卫绡说的话。
及至黄昏,宾客渐渐散了,天眉忙着送客,成白玉一个人拖着裙衫下摆站在院中玩投壶,扔了几根羽箭都不中,心中有些气馁,流露到面上就是一副气鼓鼓的神情。
又拾起一根,摆好姿势正欲扔时,身后递过来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温热的掌心贴在白热的皮肤上,微微调整了下姿势,就势一抛,长着黑羽的箭矢划破夏日凝滞的空气,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射壶中。
成白玉鼻尖嗅到一丝酒气混合在熟悉的冷香中,他惊喜地转过身,正正好好被卫绡抱进怀里。
院中都是熟人,卫绡笑着拍了拍他的背,手掌顺势向下握住成白玉的手,再望向他身后的浮槎时,面上的笑意就淡了些。
“这位是大理寺的左凤清左大人,李耳的案子由她督办,再加之先前凤林山的事也是由我与她二人负责,所以今日浮槎公子要说的话,卫某认为她也可听上一听。”卫绡微微侧身,向少年介绍身后跟着的女人。
京中无人不晓左大人办案的威名,浮槎自然不介意,抿了抿唇,轻轻颔首。
“那去书房聊吧……天眉,你着人将此处收拾一番。”成白矜与亲朋好友玩闹了一整日,却故意收着没喝多少酒,宴散了便快着步子赶来,眸中一片清明,命小侍送茶到书房,自己亲自在前面引路。
卫绡暗自将一向吊儿郎当的四皇女此时的神情收入眼中,倒觉得成白矜对浮槎果真有几分真心。
小侍上了茶便躬身退下了,书房中仅剩几人,左凤清与卫绡对视一眼,然后在浮槎对面坐下,从怀中取出先前李耳入京时大理寺门口被扔下的那封匿名信,问道:“这封信是浮槎公子送来的吗?”
浮槎面色变了变,很快点头,“左大人是怎么猜到的?”
“拿到信的那日,我嗅到信笺上有隐约的香粉味道,但我对这些东西不了解,只以为是写信人不小心蹭上的。后来你与七皇子遇险,我与四皇女碰面时,在她的衣衫上嗅到了熟悉的香粉味道,向她讨教才知这是浮槎公子常用的香粉,因此才疑了心。”左凤清淡淡解释道。
浮槎问出口才觉此问无益,反正早晚都是要说的,不过这倒让他对左凤清的能力又多了一份信任,也更坚定了要将所知之事说出口的决心。
只是……要说的太多了,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卫绡一直在默默观察浮槎的神色,见他犹疑,方开口引导道:“李耳想从你这拿到的东西是什么?”
成白玉听不懂她们说的信啊香粉啊,也不感兴趣,自顾自贴在卫绡身旁剥荔枝吃。小小的圆圆的硬硬的壳,一年只有到了夏季才有的吃,宫中说得上名的皇女皇子都有份例,不过也只紧巴巴勉强够解个馋。
荔枝黏腻的汁水流到手上,成白玉嫌弃地嗦了嗦手指,舌尖触到香甜的汁水味才舒展开眉头。他在帕子上沾了沾手,将刚剥好的一颗送到身侧的女人嘴边。
卫绡俯身含住,将白嫩的果肉吞进口中时还不忘顺口轻轻咬了下少年的手指,见圆滚滚的猫瞳怒瞪过来,这才笑着拍拍他的脑袋,示意他认真听浮槎讲话。
“不是李耳想要,是阿听。阿听的身份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吧?”浮槎的眼神从成白玉和卫绡身上掠过,眼眸中浮现出一抹艳羡的神色,又转瞬消失不见,声音波澜不惊地说道。
见卫绡点头,浮槎方又说出一句语出惊人的话来——
“阿听要的是一个锻造兵器的方子,据说是一个铁匠留下的,用那个方子打出来的器刃要比寻常的更加冷硬锋利。”
卫绡眉头一跳,看向坐在桌旁的左凤清,却见左凤清神色怔怔的,并非如往日一样与她对视。
她心头一转,好像明白了什么,又问浮槎:“你是怎么与阿听一干人相识的?”
浮槎面上露出苦笑,“我与他称不上相识,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有权力选择与谁相识……我幼时被人遗弃在凤林山的山岗上,是他捡了我。阿听捡了很多像我这样的孩子。”
【京中贵族经常有生下来不肯要的男婴,就扔到乱坟岗去,师父心善,定期就过去看看,遇着了就捡回来养。】
【我很小的时候,印象中还有个哥哥,但是后来他就不知道去哪了,就只剩下我和清源了。】
莲妹和清源曾经说过的话在卫绡脑海盘桓,像是有一条线,将一切都串在了一起。
“你还记得有两个叫莲妹和清源的孩子吗?”她问浮槎。
“隐约记得,不过这么多年过去,其实相貌声音早已记不清楚了。”浮槎仔细想了想,才影影绰绰在印象中记起似乎小时候的确和这两个玩伴相处过一段时日。
“阿听疑心很重,且擅御人,他在很多地方都有瓦舍,安置抚养像我们这样的孩子,然后待我们年长一些,便让我们分开,依据各自的样貌秉性,分派到不同地方去替他做事。因此我们彼此之间也并不熟悉,只能一对一地单独同他和李耳联络。”
木听则。卫绡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阿听的名字。据卫家暗卫传来的消息,木听则当年是被迫离开北戎来到秣马朝国都的。
他身为大皇子,与北戎太女木喀尔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妹,当年北戎王室动乱,四女夺嫡,太女一派最终式微,沦为阶下囚徒。木听则私下与北戎新王——先前是他的五皇妹,达成秘密盟约,为木喀尔换来了一条活路,使她免于政斗失败的死刑,只是终身囚困于天牢之中。
当年外人都道木听则以自己的流放换来了亲妹妹的幸免,如今看来,恐怕所谓的“流放说”只是个幌子,木听则来到秣马朝真正的目的是打探消息并为新王暗中搜寻宝物送回北戎。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木喀尔还活着,木听则这样一个城府极深的王族之后,真的甘心只做新王的走狗吗?
“你在春弄馆为阿听传了那么久的消息,为何突然反水?”左凤清回过神,出言问道。
浮槎的眼睛半垂着,盯着桌面上铺盖着的纹绣牡丹,面上闪过挣扎的神色,默了半晌才说道:“阿听一直戴着面具,又说一口流利的京城官话,我原本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直到良九死前最后一次来春弄馆喝酒,醉后吐了真言,得意地说只要这一单得手,自己马上就要到北戎去做高官了。我那时不解,多嘴问了两句,这才知道,这些年那个救我又利用我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况且,”浮槎抬眼,目光几不可察地扫过抱臂倚在书房案桌前、一直未开口说过话的成白矜,又很快收回目光,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而坚决,“从出生起,我走的路便一直是别人为我选的,今时今日,我也想为自己赌一把。”
成白矜眸色一乱,将素净手掌中的折扇握紧。
成白玉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吃光了一整盘荔枝,将擦手的湿帕子一扔,这时才发觉书房中除却自己之外的其他人神色都有几分凝重。
他牵牵卫绡的衣角,女人会意,提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清口的绿茶。
“我们什么时候回府呀?”成白玉啜了两口清茶,附在卫绡耳边悄悄问道,呼出的热气里都有空气中荔枝的甜味,配上小霸王那张白嫩的娃娃脸,在卫绡眼中活像一个行走的可口荔枝果汁软糖。
“马上,再说几句话就走。”她捏了捏“荔枝软糖”的小手,胸中方才因浮槎的话而凝滞的谋思冷却了下来,温雅的桃花眼中盛起淡淡的笑意,也轻声附在他耳边说道。
成白玉耳朵一热,霎时染上点点粉红,这时才发觉两人作为未婚夫妻,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行为举止着实亲密了些,不由有些脸热,从鼻间哼出一声,不自在地扭过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