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无名氏老者
关于这纸婚书背后如何涉及到卫家和女帝的兵马权衡，以及那晚她如何与卫锦兰促膝长谈，卫绡并不准备说给这个一卸下心防就在她怀里露出肚皮的小傻子听。
她把敦敦实实的小胖猫从怀中捞起来，用手轻抚着他身上方才炸了一串的粗糙毛发，同他温声说道：“女帝已将你我二人的八字交由钦天监保章正测定良辰，待婚期敲定，便会昭告天下……不过估摸着，要定在今年秋狩之后了。”
成白玉心里甜滋滋的，又想到日后不必再算着日子，随时随地都能与女人待在一处，哪怕变成了猫也没关系，心里更像是一口气喝了十罐甜梨汤一样喜不自胜，灵活的猫尾巴要翘到天上去。
小胖猫四只圆乎乎的小爪子方才在地上沾了灰，卫绡一一握在掌心里轻轻搓了一遍。
成白玉乖乖巧巧地仰脸窝在她怀里，任揉扁圆，不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方才卫绡说早便知道他的秘密了，那岂不是他拿穷穷为借口编的那些瞎话早就被她看穿了？
一时有些羞愤，成白玉从女人手中抽回自己的爪子舔了舔，在她怀里翻了个身，用温敦敦的背背对着她，以示自己微不足道的愤怒。
卫绡想也猜到小霸王此刻在回味先前以猫身同她相处的窘状，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地摸了摸小猫咪光滑的背，眼睛里露出笑意。
再一抬眼望去，原本画卷一般各形各状的雾不知什么时候散成了普通的雾气，遮云蔽日般掩在洞口，透过厚重的遮罩一般的雾，压根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也不知卫伶和离司此时是否在洞外寻觅。
“猫儿，我们得走出去。”卫绡抱着成白玉从地上起身，亲了亲他的耳朵说道。
“喵呜——”新称呼让成白玉难耐地抖了抖耳朵，四只猫爪自觉地攀附住女人的手臂，紧紧依偎在她的怀里。
要穿过这片雾气走出去吗？圆滚滚的猫瞳里映出一片森茫的白雾，成白玉想到方才就是这些雾气变幻出了如此多的纷繁模样，一时心中十分紧张，毛茸茸的尾巴不由得缠上了卫绡的手腕。
“没关系，”卫绡轻轻拍了拍小胖猫的屁股，斜眼看见他胡须害羞地一抖，“据记载，无名氏族性情友善，虽不知为何在此时此处出现，但想来没有恶意，不必担忧。”
成白玉自是信得过卫绡的，只是将人抱得更紧了，柔软的喉咙搁在她手上，喉间“呼噜呼噜”喘着热气。
小霸王坦然的依赖让卫绡心头覆过一抹柔软，她手执火把，并不畏惧，背挺得如北地松柏一般走进厚重的浓雾里。
火把在触到浓雾的一瞬间就灭了，四周笼于遮目的白雾之中。
“喵呜——”成白玉有些怕，发出又细又软的叫声。
卫绡将手中熄灭了的火把扔在地上，双臂将小胖猫环在胸前，手指揉着他软乎乎的肚皮，无声地安抚。
洞口就在前方，无论雾在不在，哪怕闭着眼睛，向前走就好了。找到洞口，就能逃离这片浓雾。卫绡脚下步子不停，一路笔直向前走去。
只是越走，四周的迷雾越是紧跟，卫绡逐渐意识到，她可能和成白玉被困在这团迷雾中了，她以为的走直线未必在走向正确的方向。
成白玉早没了声响，卫绡担忧地低头看去，这才发觉小霸王不知何时竟蜷在她怀中睡着了，雾中藏着未知的险象，她尚提着一颗心不敢松懈，他倒自顾自窝在她怀里睡得安稳。
卫绡哭笑不得，只将小猫又向自己的衣襟里藏了藏，怕他着凉。
雾就在这时有了一些变化，卫绡起初还没发觉，走了两步才发现自己的脚边变得沉沉的，几团雾气如有实体一般聚集在她脚边，推举着她走向一条特定的路线。
卫绡心中有预感，随着这雾气走，很快就会出去。
四周如遮似罩，雾茫茫的与先前并无区别，卫绡抱着成白玉，顺应雾气的指引，似乎是在原地踏步，又似乎走了很远，直到眼前一亮，石洞豁然中开，雾气逐渐在青天白日下四散逸开了去。
石洞口的青松树下，一个头发凌乱的老者正对着一个白玉盘般大的青瓷碗喃喃自语，丝毫没有察觉到有客人来。
成白玉还沉沉地在卫绡的臂弯睡着，她环顾四周，发觉这里的景致与云纪寺后山很像，但卫绡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云纪寺的后山，又或者说，这不是此时此刻的云纪寺后山。
卫绡抱着猫走到鬓发尽白的老者身旁，这时才瞧清楚那脸盆大的青瓷碗里装着两只蛐蛐，须翅强壮，正炯炯有神地对弈。
“青将军赢！青将军赢！”老头低声念道，聚精会神地围观。
卫绡也凑头去看，果然见其中一只促织翅尾处有一抹青色的花纹，想来就是老者口中的“青将军”。
“您是无名氏族的族人？”她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老头这时才好像刚刚知晓身旁有人一般，撩了下眼皮，瞧了卫绡一眼，不满地嘟囔道：“你怎么也来了？”
也？卫绡笑道：“您见过我祖父了？”
“嗯，臭棋篓子一个。”老头努努嘴，目光不离开他的宝贝蛐蛐一眼，又问她，“你怎么来的？”
“雾推的。”卫绡摸了摸怀中成白玉光滑的脊背，如实答道。
“啧，果然缘分这种事……”老者停住，不再说下去，口中咂摸道。
就是这说了两句话的功夫，两只促织分出了胜负，“青将军”果然赢了。老者失望地收回目光，从地上拾起一个罐子，将活着的那只促织又装进了罐子里，颇觉索然无味。
“您的其他族人呢？”在岩绘前的那片雾中，无名氏族族人群居在一处，共促农耕，日出日落同息，如今这四周却过于冷清，让卫绡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早死了。”老头不在意地说道，“没有哪个氏族能活过那么多代。不过这样也好，活得太久了容易无聊，像我，现在就没事做。”
“您今年贵庚？”
“嗯……”老头沉吟了一会儿，拍了拍旁边青松干裂但遒劲的树干，“该和它一般大了。”
卫绡抿唇，看来这无名氏族倒真有些神仙说法，慌倒是不慌，既已见了，不如趁机问问成白玉的事。
“无名氏族如此神通广大，可否帮我的小郎君出出主意，如何才能免得了这每日变猫的苦差事？”卫绡掂掂怀中的猫，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心里软乎乎的一片。
“何来苦差事？能变成猫身，天下不知多少人羡慕了去！”老人不知从哪变出了一套茶具，自己坐着喝茶，也不管卫绡渴不渴。
又问她：“你只担心你的小郎君，却不问问自己？若是这一世死了，下一世还带着记忆重生怎么办？”
卫绡给成白玉顺毛的手顿住了，这个问题她倒没想过。先前她只以为是天意的侥幸，但那一日祖父无意中说过“是这座山选择了我”，方才老者又那样问，看来她和祖父能到秣马朝，并非全然依靠天意。
“我和祖父能来到这与您有关？”她抬头问道，眸中有一丝笃定。
老者得意地扬首，“自然。”
“我先认识了你祖父。前些年我在无名幻境待得烦闷，便透过水阳镜四处拉人到梦中陪我下棋，啧，你祖父那时就是臭棋篓子，但他这人倒是明白许多道理，讲起话来我爱听。后来我替他摇命格，算出他气数将尽，索性将他的命续到了华引身上，想着找他玩方便些。”
“后来又一日我同他下棋，他说在人间还有个放心不下的孙女，于是我又替你摇了命格……也不知怎的，你家都是短命鬼。我心想一个也是改，两个也是改，就把你的命也续在了秣马朝，啧，真是下棋下出两个麻烦来。”
“这般篡改命数……真的无妨吗？”如此说来，面前这老头倒是她和祖父的救命恩人了，卫绡在心中忖思，捋顺了前因后果，这才恍然大悟，难怪祖父说她二人是天道的受益者。
“秣马朝原本就有大气数，你二人也并非等闲之辈，如此这般，就当是天降紫微星辅佐成家帝业，倒也称得上妥当。”老头自顾自饮了口茶，又若有所指，“反正该还的，也早晚要还。”
“至于这小猫……”老人伸手在卫绡的注视下抚了抚成白玉毛绒绒的脑门，嘟嘟囔囔地说道，“怎么会有人不想要当猫呢？”
怀中的猫突然消失，成白玉忽而变成了人身，瘫软在卫绡怀中，下巴搁在她肩上，眼睛仍是闭着的。
卫绡手脚快，揽住腰将人抱紧，见状不免有些担忧，再怎么熟睡，如此这般惊扰也总该醒了吧？
“他同这雾境无关，本就不该进来的，自然不可能清醒，放心好了，从这雾境出去就一切如常了。”老头悠哉说道，抻了个懒腰，全白的须发一摆一摆，浑似个顽童一般。
成白玉呼吸均匀，靠在卫绡怀里就像真的熟睡了一般。卫绡摸摸他温热的娃娃脸，逐渐放下心来，正欲开口感谢老者，却觉眼前如天旋地转，双目一黑，闭上了眼睛。
混沌中耳畔又一次响起老者满不在乎的苍老声音：“不用谢，总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