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夜会故人
华引大师持戒多年,早晚睡起时辰有规矩,睡前不饮茶,卧房不放茶具,每日敦促寺中弟子做完晚功后便在卧房打坐静思,念过半套心法再睡,许多年未变过。
寺中的小沙弥有时会趁着华引静思的功夫进房为他送浣洗干净的僧袍,进门时不必叩门,手脚麻利些,快进快出便是。
今日小沙弥照旧捧了一套干净的僧袍,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时,却发现本该打坐的师父此刻正盘膝坐在榻上点灯烛。
榻上的案几旁“咕嘟咕嘟”煮着一壶沸水,房中氤氲了一室的茶香。
“师父今日怎的没打坐?”小沙弥将僧袍放在华引的床头,心中纳闷,疑惑地问道。
“今日不打坐了。”华引大师笑笑,吹灭了手中的火折,慢声说道,“今日我有客人。”
“什么客人晚上来?”小沙弥挠头,跑到榻旁,好奇地盯着案几上那些他从没见过的茶具瞧。
“一个等不及的客人。”华引慈爱地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去睡吧,明日还要如常出早功,不可懈怠。”
小沙弥不明白,但能让师父深夜饮茶,一定是重要的客人,于是听话地躬身行了个佛礼,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夜又深了一个度,案上的茶有些凉了,华引大师伸手将茶倒掉,不厌其烦地又冲了一抔,沸水在茶杯中滚第三次时,房门被推开了。
年轻的女子身量修长,墨发束冠,利落地推门而入,在华引大师对面的榻上落座,没有说话。
华引面上并没有等了许久的不耐,他笑着将手中的茶杯放到少女面前,用十分熟稔的语气说道:“几年不见,阿绡更沉得住气了。”
决心来到这里之前,卫绡在卷经阁又查阅了几日的名册,心中对于命签的指引早已有了九成信服,如今听到华引大师的这句话,她握着茶杯的指节微微泛白,眼角已克制不住地变得湿润。
她的名字是祖父翻阅《辞海》取的,前世今生,只有祖父一人叫她“阿绡”。
自她入云纪寺起,祖父早已给过她许多提示,是她自己不相信命运仍有如此馈赠,所以迟迟不肯相信。
“明净说先前你只给他们讲《般若心经》,我等入寺第一日那晚却突然改教《楞严经》,又恰巧讲的是阿难与佛陀的七处征心之论辩——我小的时候,你常讲佛经故事里的这一段给我听。我当时只以为是巧合,却没想到是您有意为之的暗示。”卫绡低头抹了抹眼睛,笑着说道。
后来的护身符也是,卫绡猜测出真相后再去回想华引大师当时叮嘱她的神情,这才领会其中的拳拳真情。即便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亲缘已被割散,祖父仍是那个最关怀最照料她的人。
“你我祖孙二人是天意轮回的受益者,许多事不能出口直言,也只好以如此方式暗示,好在阿绡一如既往般是聪明的小孩。”华引捋捋胡须,脸上的皱纹里都漫出一股慈祥而宽慰的笑意。
许久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了,夸赞的长辈的口吻,仍把她当成一个孩子一样……卫绡眼眶发酸,又不好意思让祖父看到自己的窘状,只好以手扶额,微微将头垂下,极力忍耐自己想要流泪的冲动。
“久别重逢,喜极而泣,这是人之常情,阿绡想哭便哭罢。”华引看出少女的忍耐,从袖口取出一抹帕子,自桌上推了过去,顺势隔着桌子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卫绡看不见的地方,眼睛也情不自禁地湿润了。
这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啊……
卫绡握紧帕子,抬起了头。
“……之前,您走了之后,卫氏原本要上市的计划搁置了一段时间,董事会内部有分歧……”
华引摇了摇头,制止了她,“好孩子,那些都是身外之事,你我祖孙二人已为这座摩天大楼操够了心,不论如今卫氏如何,都称得上一句问心无愧,我已经不惦念了,就让它留在上一个世界吧。”
想了想又问:“你母亲如何了?”
卫绡的心情已经平复了许多,她长呼一口气,犹豫道:“我离开时她还在疗养院,医生说也许她后半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变化,精神方面的问题毕竟没有什么治疗的捷径,只能靠疗养……她性子太偏执了。”
华引点点头,也叹:“父母和儿女都各有各的命,先前的三十余年你已尽足了力,如今不必再想,来到这儿,就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这是另一段人生了。”
卫绡点头,她原本也对那女人不再残存什么念想,只是偶尔想到,仍觉是记忆中一段无法忘怀的噩梦,也许活得再久些就能全然忘了。
茶壶中的水仍在翻滚,在寂静的夜里发出不合时宜的喧闹声,手中的茶喝尽了,卫绡又亲自提壶为二人倒满。
茶是好茶,喝了两盏还有余香,华引放下手中的茶杯,面上露出卫绡惯常熟悉的打趣的神情,问道:“阿绡同那叫成白玉的小男孩如何了?”
“您知道我与七皇子的事?”卫绡心中惊讶,回过劲来又觉理所应当,祖父总是这样,上一世也是,好像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在他心里。
“他很好,非常坦率赤诚,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与我先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和他在一起时,我能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的放松,于是就想每一分每一秒都同他在一起。”她笑笑,回道。
华引看着卫绡突然柔和下来的眼神,伸手笑着捋了捋胡须,对一切心知肚明,“京中官宦成亲时会提前请僧人上门做祈福的法事,若亲事定下来,可以此为借口,请我这把老骨头去瞧瞧。”
“当然,一定会请您去!”卫绡毫不犹豫地应道。
“不过,玉儿有他自己的秘密……”在祖父面前,她自然毫无避讳,再加之似乎祖父了解这个世界比她了解得还要深刻,卫绡想了想,将成小猫的特殊之处讲给了华引听。
“我知晓。”华引颔首,面色淡然不变。
卫绡神情这回有些愕然,心中突然有了一丝预感,成白玉先前说他自小便经常来云纪寺,问他来做什么,又吞吞吐吐地不说……
“女帝和凤后这些年来一直在找一个疯和尚,据说在成白玉年幼时,就是这个疯和尚疯疯癫癫地一指,从此决定了这孩子的命运。”华引饮了一口茶水,缓缓说道,“起初我还没有意识到,后来才发现,那疯和尚居然是我。”
卫绡瞳孔张大,感到不可思议。
“有一年冬天我摔了一下,就在养合欢花的那个院子里,你还记得吗?摔坏了腿,住院的时候昏昏沉沉做梦,梦到有人让我唱奇怪的歌,然后再选下一个人,我唱完向两旁看了看,就那个孩子粉雕玉琢地站在那,呆呆地看着我,于是我便指了他。”
华引回忆起往事,娓娓道来,“清醒后只以为是麻药打得太多的后遗症,没想到后来又几次三番地梦到自己成了那个疯和尚,后来来了这,才恍然惊觉那时不是在做梦,是不知道附了谁的身子,做了这等奇奇怪怪的事。”
卫绡心中一动,想到正是缘几堂的命签指引她确认了心中想法,灵光乍现,问道:“那个疯和尚是世人所说的前尘大师吗?明净说前尘大师从不露脸,又总是消失,是为了躲避女帝和凤后派来追查的女卫?”
华引笑着颔首,“全中。”
“那原本的前尘大师如今在哪?”卫绡好奇问道。
华引摇摇头,“自我成了华引大师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于是才编出那一套他下山了的说辞,幸好他平日行踪不定,说来也没有人怀疑。”
“成白玉还能回到正常人的样子吗?”卫绡沉吟了一会儿,忽而意识到她想问的关键。
“阿绡介意他这个样子?”华引问她,又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家里的小布偶好不好,我到了这,一直惦记着它。”
“我自然不介意,甚至觉得很可爱。但对他自己而言,想必当成个心结,所以才迟迟不肯同我说,毕竟秣马朝并不是人人都如我一般看待此事……我不想让他背负这些沉重的东西。”卫绡思虑道。
“办法并不是没有,兴许很快就有了,但要看机缘。”华引若有所指,却不肯再多说一句。
又是机缘吗……卫绡指尖敲打着瓷杯,脑中模模糊糊想到了些什么,再抬头看向祖父,却见老人家一副不再想说下去了的模样,于是便没有再问,只在心中暗自琢磨。
“说来,是寺中的管事师父告诉我华引大师出家前的俗姓是‘卫’的,因着我与小将军同名同姓,所以便想着您也应当如此,这才敢彻底肯定您的身份。”卫绡又问,“我与小将军,您与华引大师,这其中有什么因缘吗?”
“佛曰,不可说。”华引熄灭了炉火,沸腾的水渐渐安静下来,他又笑吟吟地打起了谜语,“反正阿绡会在寺中待上一阵时日,这因缘就藏在寺里,你若好奇,便自己去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