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读经
寺院的客房看起来有些古旧,但打扫得干净整洁,家具只有一套寺中僧人自己打的木头桌椅和一张简陋的床榻。
卫绡在房中将盔甲脱下换了身便服,又在榻上躺着休息了一会儿,见离晚膳还有些时间,便想着去寺中各处逛逛。
云纪寺是座老寺,寺前篆立的石碑几经风雨洗礼,据称已历经三朝,整座古寺弥漫着一股庄重古朴的气息,四周的竹木经年被缭绕的香烟熏着,似乎也已染上了檀香,不燃香的僻静处走着,鼻尖也能隐隐嗅到香烛的味道。
一路绕到正殿,瞧见有僧人手盘念珠,跪拜在殿中的大佛前闭眼念诵经文。
卫绡原本不信神佛。前世遇见的大生意人都喜欢在玄关、书架、办公桌旁摆有“招财进宝”寓意的关公像或者吐币的金蟾蜍,她永远只干干净净地放一束吐露水珠的鲜花。祖父说过,做生意只想靠上天的运走不长远,要靠脑子,她记住了。
但今时今刻,与殿中手结施依印的巨身佛陀对视时,佛像上那双居高临下俯瞰众生的悲悯眼眸竟让卫绡有些恍神,分不清自己所亲身经历的前世今生是真是假。
“卫绡!”一道娇声叫嚷在身旁不远处响起,成白玉提着青色的袍摆一路小跑着过来,将脚下寺庙的灰砖地踏得作响。
“嘘,佛门清净,不可喧嚷。”卫绡将食指比在唇前,又见四下只有那闭眼念经的僧人,于是伸手捏了捏小霸王跑得红扑扑的脸颊,终于确认此生就是此生,不是摩天大楼里的黄粱一梦。
成白玉瞪着一双圆滚滚的猫瞳,将她的手拍掉。
殿中的小僧听到有人说话,这才站起身,回头向二人施了一礼,卫绡与他点头问礼,他笑了笑便款然走开了。
“看你将人吓跑了吧?”僧人走后,卫绡打趣道。
成白玉“哼”了一声,丝毫不以为然,“那是他佛心不定……对了,枉我寻了你半天,你怎么不去找我?”
“寺中男女分宿,界限严明,凤后又住在临近的院中,不方便。”卫绡轻声同他解释,又伸手指向远处的独栋小房,“看到那间房舍了吗?那是缘几堂,日后我们白日里便在那见面,提前约好了时间,我在那里等你便是。”
成白玉探身踮脚,这才看清卫绡说的缘几堂在哪儿。
“那是什么地方?好玩吗?”他好奇问道。
“我也不清楚,听住持说缘几堂可以求签,过几日趁着白日人少,我们也可去求一签。”卫绡一边应着,一边从庙前放着的散香中抽出六根整香,分了一半递到成白玉掌心里。
“这的香不灵的,我每年来许的愿都落空了。”成白玉嘴里嘟嘟囔囔,手还是老实地将香递到炉中燃着的香火前点燃了。
“反正人都来了,今年再许一个也不碍事。”卫绡同他一起走进殿中,在蒲团前站好。
成白玉双手手指并拢,将香执在手中,老老实实刚要跪下,却被身侧的女人提着后脖颈的衣领顺势捞了起来。
“你……?”成白玉整了整衣领,怒瞪她,“你这女人拦我做什么?”
“佛祖心胸宽广,悲悯众人,你若潜心求愿,不必跪也能被听到。”卫绡拉着他与自己同列,一同秉香鞠躬。
成白玉懵懂地眨眨眼睛,想说这不合历来的礼法,可又觉得二人如此这般并肩行礼好似一对结亲的夫妻在上拜高堂,脸霎时绯红一片,想说的话哽在嘴边,只好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在心中念叨着自己今年的愿望。
听见身旁人向前两步将香插在香炉中的声音,成白玉也很快睁眼,将自己手中握着的香插在她的旁边。
紧挨着的两炷香散出的青烟弥漫在香炉上空,很快互相纠缠成一片。
这时远处传来撞钟的声音,苍劲沉闷,悠悠荡在石阶上长着青苔的古寺中,成白玉翘首,面上露出笑意,对卫绡说道:“膳堂开饭了!”
“没肉吃还这么开心?”卫绡看着小霸王一下子变得雀跃的神情,不由失笑道。
“这的大师傅做的木耳豆腐皮、麻椒煮莱菔、清汤素面和地瓜豆沙馅饼都好吃得紧,一年没吃到会想的。”成白玉信誓旦旦道。
“难怪你每年都要随凤后一同来祈福,原来是为着寺中特殊的吃食。”成白玉在身前带路,卫绡随着他边走边打趣道。
“当然不只是为这个,还有旁的原因……”成白玉想到什么,支支吾吾的,不肯再说下去了。
恰逢膳堂就在不远处,凤后等人早已换了便服姗然就坐,卫绡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说什么,成白玉放下心,暗中吐了吐舌头,悄悄痛斥自己的失言。
云纪寺的膳堂中,男女分座而食,用膳时不可说话,静习无言禅。
成白玉照规矩坐到了姜瑜身旁,卫绡四处望了一眼,只华引大师同小沙弥那处还余下两个位置,于是叫了守在外面的卫伶一同过去。
今晚膳堂的菜式中果然有小霸王说的那几样,除此之外,还有一道油烫豆腐,尝起来似乎是用芝麻磨的油烫熟几味草果一类的香料,再佐以细盐一同倒在以热气熏蒸的卤水豆腐上,入口香而不腻,在卫绡两世的记忆中,都可称是“素菜之最”。
寺中尚节俭,每人分发的饭菜是定食,一样菜只一小碗,卫绡吃光了碗中的油烫豆腐,尚觉有些意犹未尽,忽然就明白了小霸王方才对寺中素食的评价。
正回味着,面前突然推过来一碗只筷未动的油烫豆腐,卫绡抬头,瞧见华引大师含笑冲她点了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两个小沙弥面前也多摆了两个碗,看样子也是华引大师送去的,想来大师兴许是年纪大了胃口不佳。卫绡冲他感激地笑了笑,自顾自又多吃了一碗豆腐。
晚膳后有小僧端来一些用山上泉水冰的瓜果,众人都退却说吃不下了,成白玉昂首看了看,自挑了两只白玉瓜,命离司削着吃了半个,剩下的带回了房。
晚间寺中僧尼要聚在一处做晚功,华引大师邀请众人一同去,凤后今日舟车劳顿实在难以支撑身子,其余的官家少爷自然也懒得听僧人念经,纷纷借口劳累推托了。
成白玉自然也不想听一群布袋和尚“咪咕咪咕”地念经,可又不想这么早回房,于是在人群中悄悄向卫绡使眼色。
卫绡捕捉到了一双极力挤弄眼睛到上下眼皮不分的猫瞳,嘴角露出笑意,几不可见地颔首。
寺中大多数僧尼年纪都很长,偶有几个年少的,看起来性子还算活泼,常年在山寺中很少接触到外客,听说卫绡和成白玉要同他们一起去做晚功,都十分欣喜。
“今日的晚功是抄经书识字。”一个叫明净的小和尚怀中抱着一布袋经书笑眯眯地同二人说道。
“啊!我最讨厌写大字了!”成白玉哀嚎,皱着鼻子叫喊。
“没关系,你是香客,师父不会为难你的。”另一旁,一个叫明初的小女尼宽慰道,“更何况你年年都来,今年却是头一回同我们一起做晚功,师父应当开心的。”
“所以七皇子年年来云纪寺并非祈福,而是来偷懒的?”卫绡终于意识到为何成白玉来了云纪寺这么多次却连缘几堂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了。
“我……我也念经的,才没有偷懒。”成白玉瞪了她一眼,回驳的气势颇有几分不足。
“成施主往年来都是巳时才用早膳的,我每日都等做完早功好一会儿才去给成施主送饭。”明净在一旁笑着拆穿小霸王的谎言,见成白玉作势要捂住他的嘴就笑嘻嘻地向明初身后躲,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几人笑闹着走到做晚功的卷经阁方才止息,换上一副规规矩矩的面孔径自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今夜的晚功是抄写佛教大义《楞严经》,各人的几案上都放好了笔和墨盘,华引大师打坐于中间的蒲团上,卫绡和成白玉同寺中的僧尼一同围坐于几案边。
几个同明净明初差不多大年纪的小僧尼还不识得经书中的字,更烦说领会经意,于是由几个年长的师兄姐在一旁帮扶,耐心低声讲解字法,华引大师只是静静坐在众人中间,一边打坐一边解答弟子的疑惑。
一位慈善的寺中僧人盘膝坐在成白玉身边,也教他读经文。
“我今观此浮尘四根。氏在我面……”成白玉不情不愿地念道,心思根本不在面前的经文上面。
“不是‘氏’,是‘衹’。”那僧人耐心纠正道。
成白玉一张小脸臊红一片,悄悄睨了卫绡一眼,见女人正在同别的尼姑讨论经文,这才偷偷松了口气,但也委实不想再读下去丢人,于是将经书放下耍赖道:“我今日不想读了!”
“施主莫将刚刚的烦扰放在心上,初读经文,出错是极为正常之事。”那僧人耐心安抚道。
“哎呀我就是不读了,你别管我!”成白玉将经书阖上放在一旁,再也不看一眼。
那僧人拿他这副样子没办法,蹙眉一时想不到哄劝的方法,两人正僵持着,忽听得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
“我来,您且去忙。”卫绡从一旁换位置过来,坐到了成白玉身旁,拾起被他扔到一边的经书,对着那僧人说道。
僧人笑着颔首,面上的波澜抚平许多,自去帮衬其他人了。
“我不读。”卫绡还没说话,成白玉就先睁大眼睛半趴在案几上犟声说道,一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看一眼的决心。
“好,”卫绡挪过一盏油灯,身子挺直,盘膝坐在蒲团上,翻开书页,温声说道,“我来读。”
“一切世间十种异生。同将识心居在身内。纵观如来青莲华眼。亦在佛面。我今观此浮根四沉。衹在我面。如是识心。实居身内……”
四周都是僧人念经的低语,女人也刻意压低声音,一字一字咬得清晰如锱铢。
如天书般的温语声传进耳朵,成白玉趴在小几上,眨了眨眼睛,望向卫绡在灯烛下翻动书简的白皙手指和专注的侧脸,一时竟挪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