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烈的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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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哇啊哈啊』
八一在我身旁干呕起来,而我的喉咙也有着同样的恶心感。
我们现在是位于二楼的厕所,因为对局过于压抑的氛围,紧张过度八一产生了呕吐感,我不得不临时带着他捂着嘴逃离了现场。
『没、没想到居然会和天衣和爱连续碰上啊』
研修会的例会中,一天要下四局棋。
自然,最初的对局非常重要。要是赢了就能鼓舞士气,要是输了,甚至可能就此溃不成军。
桂香姐想要摆脱b级的判定,那么就必须要在今天的对局中至少赢下三场。可是前两局的对手却是我们培养的孩子。
『我们是那两个孩子的师傅,为她们加油助威理所当然但是』
八一带着纠结的心情看着我,希望我能够做些什么。
我叹了一口气,以严肃的语气如是说道。
『无论是哪一边都必须要全力以赴,我们能做的也只有在对局结束后拥抱她们。』
『棋士唯一能被允许倒下的地方,你也知道是哪里的。』
『是棋盘』八一苦涩地回答。
我给八一递过去一瓶饮料,让他洗漱苦涩的口腔。
『师师姐?』
我回过头一看,银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们身后。
她仿佛没有看到我们,自顾自地坐在了二楼的道场。
『走吧。』
我推了一下八一,拿着饮料与银子相隔棋盘而坐。
注意到我们的银子只是默默地低着头凝视着排好的棋子。
周日的道场里相当热闹。孩子们的携带物品杂乱地堆放在大盘解说的舞台上。
清脆的驹音、悉悉索索的感想战交流声、计时器的电子音、传达对局分组的广播声混响在一起传进了耳朵。
对我们而言,这是最能抚慰心灵的音乐。
就像婴儿听到母亲的心跳声能够安定下来一样,只要听到回响在道场里的这种混合声响,我们就能够安心。
所以,为了平复在对局中焦躁不安的心情,我们就会在正式比赛的过程中来到二楼的道场。
到了这儿也并不做什么。只要坐在椅子上,恍恍惚惚地沉浸在道场的声响和空气中,就能让焦躁的心灵得到抚慰。
只要过来休息一次,看到本以为必败的局面也会产生“还能继续奋斗”的想法。
听起来可能有点不可思议……但心境确实会直接影响棋思。
我们三人就这样保持着沉默,空空荡荡的道场里如果有乱入的观众的话,一定会被我们一门奇怪的交流方式所吓到。
把棋驹当做叠罗汉一样从王将开始一直叠上去,银子将名为“银”的棋驹紧紧地贴住“桂马”和“香车”的棋驹上。
银子用无言的动作发泄着对我们的不满。
『为什么要阻碍桂香姐啊?』
『要是桂香姐成不了女流棋手怎么办?桂香姐在你心中就这么没有分量?』
说不定银子在心中如此地责备着我们,即使她知道棋士之间如果因为感情而不全力以赴那是耻辱,但是在心中肯定是有着或多或少的对培养了桂香姐劲敌的抱怨吧。
大概也因为我是男性,我和八一在师父那儿受到了更多的关照。
而银子则一直粘着桂香姐。
在我们还在小学低年级尚未进入奖励会的时候,只要桂香姐来这个道场,师姐就一定会伴随在她身边。
下棋的时候她也会把桂香姐拉到自己的盘侧,希望让桂香姐看到自己的胜利。
赢了就会缠着桂香姐索要鉴赏,输了就会在桂香姐那儿寻求安慰。
『银子总是粘着桂香呢。』
——在道场里被人打趣的时候,银子总会兴高采烈地指着排好的棋子说:
『桂马和香车的旁边,总是会有银呢!』
对桂香姐抱有无尽的感激的银子,如同吐烟一样缓缓将苦涩的话语吐出。
『为什么……我们非得不断厮杀啊?』
不是说银子不知道棋手注定要面临的场面,而是因为自己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产生的无力感才向我们如同抱怨一样说出口。
在懂事前后就和将棋相遇,之后就一直如理所当然一般下着棋。
根本不存在是否“选择”的问题。
对将棋以外的事情不闻不问,只是一心想着要变得更为强大,和不断出现在眼前的强敌战斗着,战斗着,战斗着
早就从尸山血海上走出来的我们,就算是银子,只要坐到棋盘前开始战斗,也绝对不会迷惘。
哪怕坐在棋盘对面的是桂香姐、是师父、甚至是我,她都会放手和对手一决高下决不会后悔吧。
但现在的情况不同。
因为自己的力量无法干涉事态,才会在这未曾经验过的情境中彷徨无助,无法直视战斗而试图逃避。
于是,她才会来到这个在幼时就包容了她的一切的棋盘旁边寻求慰藉。
离开了将棋的“浪速的白雪公主”,只不过是一个苦恼无助的、极为普通的中学三年级女生。
该上楼了。
观事态发展,至少也应该完成自己作为见证者的使命。
因为我和八一既是她们的师傅、又是桂香姐的师兄啊。
『我再待一会儿』
银子从嘴里挤出了这句话。
『再稍稍、在这里待一会儿』
在道场的一角响起的声音,与幼时在这里为了继续下棋而赖着不走的那个幼小女孩的哭声如出一辙
我和八一蹑手蹑脚地轻轻踏着脚步走上了台阶,回到对局场时,场上的局面已经是对天衣的压倒性不利了。
这个对战室的管事人久留野老师朝我们挥了挥手,把我们拉到了最好的观众席。
大概是从我们的表情中猜了个大概,久留野老师如是说道。
『哦……是这么回事啊。最近爱和桂香的状态确实很奇怪……还真是个难题啊。师门对决啊年龄限制什么的。』
『是啊。』
在座的三位都是有过这样的经历的,因此对于此时此刻紧张的氛围我们也能够感同身受。
虽然说自己撑过了那一关,也对自己的弟子千叮咛万嘱咐,但是当现实摆在面前的时候,我们不可避免地会为对局的二人担忧。
『确实现在桂香的状态很不安定,今天早上的举止也不像她的风格。不过——』
作为研修会干事,至今为止见识过大量女流棋手候选人和退会者的久留野义经七段出乎意料地断言道:
『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弱。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嗯,我相信桂香姐,在研修会里接受过久留野老师锻炼的她绝对不弱,我所担忧的反而是天衣。』
久留野老师听到前半段的话语微微一笑,听到后半段的话语后也点了点头。
『不错,现在的天衣完全就是落入了桂香的圈套中,正常的情况下她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顺着久留野老师的手指,我看着记录棋谱的工作人员手上记载的战斗痕迹。
他说的没错。自始至终,桂香姐都压制着天衣。在我这个一手损换角的专家眼里,她的棋路里都没有一手废招。
完胜谱啊。
『桂香姐她居然能下出这种』
八一惊讶地喃喃道。
『她可是个很刻苦的人啊。潜力是足够的。以她的实力其实应该早就已经成为女流棋手了啊。』
八一和久留野老师在一旁小声的评论,而我抓着棋谱的手则是愈发颤抖,因为生气而颤抖。
生气的对象不是桂香姐,而是作为其对手的天衣。
香姐的意图根本瞒不过平日里的天衣,但一旦失去冷静,天衣就读不透对方的棋了。天衣的败因一言以蔽之,就是——
“骄傲”
因为在研修会连胜,天衣得意忘形了。她甚至毫不掩饰自己的狂妄。藐视着其他研修会员,甚至连战法讲座都会若无其事地迟到,尽管嘴上说着“不管对手是谁都会全力以赴”,但失去了谨慎的“全力”就会出现破绽。
桂香姐则无比准确地利用了她的破绽展开了有效的攻击。
随着天衣不甘地投降认输,桂香姐强势地让她致礼后,压抑的气氛才感到有一丝消散。
久留野老师推了我一把。
『去吧,那孩子现在最需要你。』
望着成为桂香姐背景板的落寞的天衣,久留野老师朝我竖起大拇指。
我回以一个“知道了”的手势后,便快步走向对局室的玄关。
『天天衣』
我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却堵在了喉咙里。
平常桀骜不逊的天衣此刻却露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糟糕表情。
如同被抽掉了血色,苍白的脸宛如失去血液供应的吸血鬼大小姐。
看到我的到来后的天衣流向头顶的全部血液一下子往脚底逆流,整个身子直接贴在了我的腰腹位置。
『师傅我输掉了输给了桂香姐』
天衣的话语中充满了苦涩。
陆续经过我们身边的报道阵营和相关人员都紧张地在门缝偷窥着桂香姐和小爱的对局,作为败者天衣此时此刻居然只有我上前安慰她。
『为什么?我真的、有这么弱么?』
悔恨一点一点侵蚀着天衣,鼻子里一阵酸楚。想要拼命控制自己,感情却化作眼泪涌出来无法停下。
如果输给了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小爱,天衣都不会产生这样的怀疑,偏偏是输给了一直以来都被她视为“没有天赋”的桂香姐,而且是全程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如果这里处理不好的话,说不定会成为天衣一生的痛楚,我在冥冥中感应到了这一点。
采取了提问的形式、意味着对自己失去信心想要别人认可自己的才能。
换做平常桀骜不逊的天衣,绝对不可能说出这种话。这就是内心崩溃最好的证据。
我蹲下身子紧紧地拥住她。
寻常的安慰方式对大小姐的作用微乎其微,这里只有一种办法能够重拾她的道心。
『说实话,我看到你的表现,反而安心了。』
『唉?』
大小姐一瞬间止住了眼泪,用与小爱相似的如同被抛弃的小狗一样的眼神看着我。
『因为一直以来你和我一样,都是在正式比赛中战无不胜,所以我也很担心你会走向我的老路。』
『师傅的老路?』
被我的话语吸引住的天衣逐渐找回了自己的感情。
『啊那是发生在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等以后我再说给你听。』
『天衣,失败的滋味,不好受吧。』
天衣一言不发,但是骄傲的头颅却低了下来不敢看着我。
『失败这种东西的滋味,真的很难受,更何况是输给你认为的“浅薄”之人。』
『但你就这样了吗?』
『下驹落棋的时候不再选择桂香姐作为对手,承认自己的实力不如她,这样你就满足了吗?』
『怎、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会』
一定以为我会温柔地安慰自己吧?
一定以为师傅会帮自己排解这难以承受的悲伤心情吧?
『如果因为一次的失礼就对胜利产生了害怕,那就没有必要折磨自己了,我现在就把你逐出师门,哪怕是夜叉神先生的遗嘱我也不会再遵守。』
我过于严厉的口吻,让天衣的眼眶里再次泛起了泪花。
但这并非恐吓。而是我的真实想法。
『这场失败只能够证明你的路还远着呢,如果再这么骄傲自大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泯然众人,到时候我也只能承认越挫越勇的桂香姐作为弟子了。』
只是依靠着师傅的安慰来缓解自身的悲痛是没用的。
如果说天衣不能够自己反省自身,自己找出自己的不足,那只能说明她真的不适合在将棋界里厮杀。
如果不能够自己从最为糟糕至极的噩梦中醒来,那一切的安慰都是徒劳的。
天衣抓着我的手变得更加紧,我能够感觉到,属于小小女孩的,名为“不屈”的精神从愈发疼痛的肉体中爆发出来。
『那样的家伙!我绝对不会再输第二次!』
天衣突然挣脱出了我的怀抱,用右手的手指指着我。
『等着吧,我一定会把你从那个老女人手中抢过来的!要让你承认我才是你最自豪的弟子!』
弟子的热血传达到了我的内心。
想必经过了这次失败的天衣,被桂香姐撕碎的黑色翅膀后所露出来的光滑肌肤上,一定能够重新长出更为坚韧、也更为华丽的漆黑新羽翼吧。
『天衣!』
『在!』
第一次,天衣对我的呼唤作出了坚定的回应。
『回去吧,继续观摩桂香姐的棋局,你要从她的身上学到的东西不用我多言吧。』
天衣沉默地点了点头,用衣袖擦干脸上的泪痕,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回归了十几分钟前属于她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