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局上的宇宙

    我带着眼角依旧红肿的天衣回到了对局室里。

    看见我们回来了，八一朝我们招了招手为我们腾出位置。

    『你们来得正好，桂香姐和小爱的对局才刚开始落子。』

    刚开始？

    我看了看手表，距离天衣的对局结束已经过去了二十分钟。

    『桂香姐在第一手就花上了大量时间调整呼吸呢。』

    原来如此。看起来像是在浪费时间，但事实上，下出第一手的时机会决定整个棋局的节奏，所以像这样使用时间也并不是一个坏选择。

    不受读速快下手也快的爱的摆布，将自己的节奏保持到底——桂香姐的这一决意也在这里体现了出来。

    『……哼。磨蹭个啥啊赶紧下了不就完了。』

    因人数关系轮空的天衣来到了我的身边扔出这么一句话。尽管语气还是那么狂妄，但说话带着点鼻音，而且眼角还红肿着，显得莫名的可爱。

    『悔恨得哭过了么……会哭的孩子会变强啊。』

    『白痴。』

    八一带着孺子可教的表情说出了我不敢说出的话，不出意外地得到了天衣的破口大骂。

    『仔细看好了。』

    我摸了摸天衣的脑袋说道。

    『别摸我！』

    大小姐发着牢骚，但是身体却在享受着，口不对心的傲娇模样相当可爱。

    桂香姐一抿嘴唇，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下出了第一手。

    ——7六步

    先手的桂香姐开了角道拉开战局。

    『』

    像是在探索桂香姐的内心一般，后手的爱也慎重地开了角道。

    这个时候，爱尚未展示自己下的究竟是居飞车还是振飞车。

    意图显现得越晚越好。这是后手肯定会使用的战术……然而，总感觉爱脸上带着几分犹豫。

    『小爱是怎么回事？』

    我朝八一投以一个好奇的眼神。

    清珑一门的弟子一个如同骄傲的黑天鹅始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另外一个却像是龟缩在鸭群里的丑小鸭不敢抬头示众，这是什么奇怪的组合啊？

    『还在犹豫啊』

    八一喃喃道。

    与澪的对局中所负的心伤、如今与桂香姐对局前遭受到盘外招的打击，这一切都给爱最大的弱点造成了巨大的束缚。

    而桂香姐的战术攻击还没有就此结束。盘外战术不过是餐前的开胃菜而已。

    第三手。

    『……』

    桂香姐用凝重的手势握住棋子，伴随着高亢的驹音，将自己的意图展现在了棋盘上。

    『诶。』

    见了这一手棋，爱不由叫出了声。

    ——7五步。

    桂香姐把最初挺出的步又向前挺了一格。这是——

    『三间飞车？！』『三间飞车？！』

    天衣和八一异口同声地低声叫道，而我则是差点兴奋地叫好。

    经过我和银子特训后的桂香姐，温存的振飞车，此时此刻作为最大的秘密武器展示了出来。

    爱露出了慌张的神情。

    与预想的不同，先前的长考完全作废，被桂香姐下出出其不意的一手让小爱锐气大伤。

    但小爱不会就这样惊慌失措下去。

    『嗯！』

    爱像是在激励自己一般点了点头，用力挺出了中央的步。

    桂香姐立即封锁了角道。是想避免角交换引发的混战、进入稳重的布局吗？

    随后，爱也亮出了牌。

    『中飞车？！』

    天衣说的没错。爱把飞车移向中央，示出愉快中飞车战法。

    真没想到——

    『这两个人的棋局会发展成相振飞车啊。』

    我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盘上很快就掀起了波澜。

    因为相振飞车的定迹没有定型，所以很容易形成乱战。

    而爱又特别擅长乱战。

    用残暴的预读力一口气撕开混沌局面的能力，在场的所有人应该都领教过。

    如果对手是同为居飞车党的桂香姐，可以说这个局面对爱而言是有利的。

    小爱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如果这样想的话无疑陷入了劣势。

    乍看上去，盘上出现了混战……但桂香姐一定在接下去的发展中布下了陷阱。

    从我和银子的通风报信中她早已预料到小爱也有可能会下出振飞车。

    作了预测，并布下了陷阱。

    桂香姐选择的战型是——

    『三间飞车……石田流？』

    八一以不可思议的语气如是说道。

    我摸了摸疑惑不解的天衣的脑袋给她解释起来。

    『在被普遍认为属于防守反击型将棋的振飞车中，这是一种在先手可能发起快攻的极具攻击性的战法。』

    『为什么我没有学到这个？』

    『你才刚入门，哪有那么快的。』

    『哼！倒是对她比对自己的弟子还要倾囊传授啊。』

    『等等师兄！这个战法是你教给桂香姐的？』

    『嗯，虽然说与平时的桂香姐风格完全不搭，但是非常适合现在的桂香姐呢。』

    八一看了看与平时完全判若两人，带着不可忽视的上位气息的桂香姐，蠕动了一下喉结后微微点头。

    『确实如此』

    那么小爱会如何应敌呢？

    『？！爱要布置穴熊？』

    『那个笨丫头！怎么可以在气势上输给对手啊！』

    天衣焦躁地骂道。

    『难难不成？』

    比天衣看的更深一层的八一再度发出了惊愕的声音。

    『就是你想的那个“难不成”。』

    『骗人的吧，桂香姐能做到这个程度？』

    『爱信不信。』

    爱的棋风是进攻型将棋，此刻做出应对的却是偏向于防守的穴熊。

    并非小爱自主选择了这样反而会降低自身胜算的下法，而是桂香姐故意诱导小爱布下穴熊。

    面对先手的石田流，后手的振飞车左穴熊可以算是最新的对策但是因为布出穴熊需要太多的手数，反而可能出现因没能出手还击而输掉对局的情况。

    『原来如此，桂香这一手相当的巧妙，真正实现了避敌所长。』

    一旁始终以笑容示人的久留野老师也悄声加入了我们的讨论中，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哼！那个性格恶劣的大妈果然是老奸巨猾。』

    砰！

    道场传出轻轻的一声敲打。

    在天衣开口辱骂我之前我立刻捂住她的嘴，不要影响到神圣的对局。

    『不许对桂香姐无礼。』

    一旁的八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桂香姐就是我们的白月光，哪怕是弟子也不许出言不逊。

    天衣把牙咬得嘎嘎作响，是记恨着我敲打她额头的表现。

    『继续看对局。』

    我不理会大小姐的心情，只是提醒她观看战局的变动。

    『这』

    把目光重新放回棋盘的天衣不由得发出不甘的声音。

    不出所料，在爱完成穴熊之前，桂香姐就排好了美浓围，筑起了最理想的形势，在边路与敌阵开始碰撞发起了进攻。绝妙的时机！嘻嘻，我和银子教出来的。

    『唔？！』

    这个瞬间非常恐怖。爱像是忍着剧痛紧咬牙关，把中央的飞车移到边路进行牵制，却也被迫进入了攻击和防御都无法彻底展开的局面。

    就棋理而言，让对手布穴熊是对己方不利的。

    然而实战中却未必如此。

    能把棋局引到这种态势，让人不得不称赞桂香姐的机智善战。

    『感觉桂香姐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呢。』

    八一苦笑着看着我，他也感受到了桂香姐棋路的变动。

    『的确，今天的桂香给我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就好像是今天的对局全部都在她的脑海里预演过的一样。』

    一旁的久留野老师也带着赞赏的表情看着胸有成竹的桂香姐。

    桂香姐像是在细细玩味着棋局一般一边颔首一边一点点地使用着时间下着每一手。

    为了今天的对局她可是特意准备了一个星期的研究啊。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冲动出手，桂香姐仔细检查着研究是否还有破绽，慎重地下着棋

    尽管说小爱也具有着相当惊人的天赋，但是就算这样，想要战胜做好腹稿的桂香姐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吧。

    桂香姐把角移动到边路，爱则一边用飞车追击着那枚角，一边利用桂香姐移角后留下的空间把自己的角插进了敌阵，将其化作龙马。

    『怎么感觉在放水？那个家伙在瞧不起爱（ai）吗？』

    像是想起了自己第一局被桂香姐玩弄于股掌之间，天衣咬牙切齿地看着桂香姐，还暗自握起拳头为小爱打气。

    『冷静，天衣，那是陷阱。』

    乍看上去双方势均力敌，但是——

    『尽管做出了龙马，但成马的位置实在太差了。而且飞车也被压制了』

    久留野老师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小爱的窘况。

    随后，桂香姐把边路的角移回了己阵。

    爱的飞车因此获得了行动自由移到8筋，试图与龙马配合发起反击。

    『？为什么把角撤回去了啊？』

    天衣一脸不解。确实，桂香姐刚才那一手看起来就是缓手。（缓手，把棋子下到不关键的位置）

    但她很快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是这样啊这才是目的啊！』

    而另一边，爱的进攻看似得手了。此时。

    像是等待着爱移动飞车一般，桂香姐朝着她的飞车刺出了回马一枪。

    爱的攻击力的源泉是飞车。

    桂香姐布下陷阱，为的就是将这枚最强的棋子抹杀。

    桂香姐微微颔首，爱则像是触了电一般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低下头去。

    爱的飞车已经走投无路，几乎被判了死刑。

    『啧，又被那个老大妈得逞了。』

    天衣发出咂嘴声，爱接连在桂香姐的手上落下风，对于同样拥有着ai的名字的天衣而言简直就是羞耻的表现吧。

    『难说』

    我淡淡地反驳着天衣的预测。

    『小爱可不像你一样那么容易放弃。』

    『哈？你什么意思？想找打吗？』

    无视了一旁张牙舞爪露出可爱表情的弟子，我的目光始终盯着棋局。

    『唔唔唔！呜呜呜』

    呜咽从爱的嘴角溢出。

    她依旧低着头，豆大的泪珠不断地击打在膝盖上——

    『唔。』

    桂香姐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了情感的动摇。没有丝毫欣喜之情，她在拼劲全力地压抑着痛苦。

    一定是以为爱要认输了吧。一定是以为爱在绝对的劣势中丧失了斗志吧。

    但她想错了。

    爱不仅没有屈服——

    『对不起桂香姐』

    依旧垂着头，爱从嘴里挤出了声音。

    『我、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跟心情一样，棋下得也是东摇西摆的因为我、我最喜欢桂香姐了啊现在还在，想这想那的心里乱糟糟的下出来的将棋也是，乱糟糟的可是可是我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地方——』

    爱抬起了满是热泪的小脸，大声叫道：

    『我已经不想再输了！』

    『！』

    少女的心灵非但没有受到挫折，反而焕发出更为夺目的光彩：桂香姐慌乱了起来。

    会场的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少女内心释放出来的感情。

    ——我要变得更强！

    ——再也不想输给任何一个人！

    再次直面败北的时候，这强大的意愿驱散了一切情感，充盈着她的全身。

    这就是棋手的本能。

    爱拼命为自己鼓了气，擦干了眼泪，下出了一手令人难以置信的棋。

    『斩掉了桂马？』

    小爱接下来的举动更是让我们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好不容易找到生路的飞车，却毫不犹豫地向敌阵反杀过去，吃掉了桂香姐的角。爱把飞车也斩了。

    『厘子！』

    我有些不忍地看着接受着众人非议的小爱。

    从战力上看大子的交换是同价值的。但棋子是有“效力”的。

    桂香姐的角被己阵的棋子挡住动弹不得。

    但若和对手作了交换，桂香姐就能把获得的飞车打到任何一个地方。

    哪怕在外行眼中都是极其亏损的厘子。

    我抓住了怒火上头的八一。

    『再等等』

    小爱的模样不是知道自己必败后的歇斯底里，这样的厘子后面一定有着无法被我们窥探到的目的。

    桂香姐提高了警觉，但最终还是吃掉了爱的飞车。尽管无法完全理解爱的意图，但按照常理而言这一手不会有错……她的手势中还是流露着这样一种确信。

    接着，爱把刚才获得的角打入了敌阵。

    如此大的魄力让我们倒吸一口气。

    空气中的惊愕远超方才，已经膨胀到了极点。

    因为在那个位置，棋子接下去不管如何移动都会被吃掉。

    几乎是白送一样。

    桂香姐的心思再次动摇，但是还是理所当然地吃了那枚角。

    因为只要像现在这样化解下去，爱的攻势马上就会枯竭了。

    但爱却没有停下进攻。

    进攻！持续不断地进攻！

    前进！不择手段地前进！

    桂香姐不断化解着鲁莽的进攻，试图让自己的局面变得更加有利。

    但是奇迹却发生了！

    『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吃掉……打下去、打下去、打下去、吃掉——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这样——』

    仿佛在和一个名为将棋的宇宙通信，爱仰望着天井不断思考着。

    在脑内驱使着十一面棋盘精确无匹地读着棋的爱，一定看到了无数与现实棋谱迥然相异的未来图景吧。

    向着未来，爱伸出了手。

    『————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