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与赢,成与败
下出十手连续王手的山刀伐先生见我一一化解了他的攻势,像是试图支撑摇摇欲坠的身子一般把手伸向了驹台,一言不发地垂下头去。
『我输了』
带着极度的不甘心,山刀伐先生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投子认负。
炽热的棋盘只承载着一个冰冷的结果。
『呼,呼』
听到这番话语,我如释重负地用双手撑起自己因为思考而全身僵硬的身躯。
山刀伐先生的这番攻势着实是让我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让我连最后朝着对手行礼的力气都几乎失去了,还好不是正式的对战,否则我不规范的回礼被直播的话说不定会给大家产生或有或无的误解呢。
喉咙好热,因为全程在思考所以根本没有时间喝上一口水,现在好想喝一点绿茶。
我的右手离开棋盘,在身体附近搜索着茶杯,但是始终无法得到。
『给你。』
手中传来了塑料材质的锥形瓶状的触感,我顾不得感谢将水递给自己的人,自顾自地嘟嘟嘟摘下一半口罩喝下甘霖。
清甜的感觉很快滋润我灼烧到几乎要自焚的喉结,前方浑浊的视野也逐渐空明起来。
『哎?怎么这么多人?』
我茫然地看着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聚集起来了如此多的棋手。
怎么回事啊?虽然说一旦开始下棋我的注意力就只会集中在棋盘和对手的身上,但是在不知不觉中就聚集起这么多人,实在是有点夸张了吧,难不成你们都是走路没有痕迹声的吗?
啪啪啪的掌声很快在小小的对战室中响起。
对局室被超越了胜负的惊愕支配着。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浸在盘上天文概率事件的余韵中……为将棋的深邃内涵而倾倒。
限定合驹出现在实战中的概率非常低。
而出现连续限定合驹的棋局,十年恐怕都碰不上一次。
尽管我用奇迹般的手顺赢得了胜利……但奇迹之所以会发生,只是因为山刀伐先生的研究已经精深到了只有靠奇迹才能颠覆的程度。
对了,还得向递给我绿茶的棋手说声道谢。我转过身子准备对递给我绿茶的棋手道谢。
『天衣?』
出乎我的意料,为我及时递上胜利的甘霖的正是我的弟子,夜叉神天衣。
而她递给我的,正是我从楼下自动贩卖机买给她但是因为要对战而由晶小姐代为转交的伊藤园itoen绿茶。
她红着脸偏过头,用余光扫视着狼狈取胜的我。
『别、别自作多情了,我是看你实在是过于可怜,下个棋连自己的身体都不会管理,所以好心把自己的水分享给你的。』
大小姐口不对心的说着一些嫌弃的话语,但是此时此刻在我看来简直比最动听的天籁还要悦耳。
『感谢』
想说的话放到嘴边只剩下了一句简简单单的感谢。
一阵咕噜声从大小姐所在的方位传出。
与之同步的是我的肚子。
『都这个时间啦』
我看了看时间,带着天衣来的时候还是正午,在室内开着灯专注于下棋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时间的流逝,窗外早已黑下来,已经是八点多了。
我趁乱摸了摸脸颊始终保持着潮红的大小姐的头。
『抱歉让你久等了,等下带你去吃饭。』
因为长时间跪坐,我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过来,只能将双腿慢慢伸直,用嘴唇发出的语言朝着一直静静陪伴着我们的围观棋手们表达感谢。
『……我有下过……败招吗……?』
认输后的第一句话。
山刀伐先生极力压抑着感情,死死盯着棋盘问道。
『在这里。』
还原了盘面,我指着山刀伐先生把桂马打到己玉身后的第五十七手说道:
“如果打的不是桂而是香的话……”
『啊……!』
他立刻理解了。像是出于反射一般把手向棋子伸了出去,到了半途又改变了主意把手缩了回来。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
一定很懊悔吧。而这份悔恨,一定也是他强大的源泉吧。
一直被职业棋手们认为毫无天赋而藐视,但他却把心头的不甘化作了力量,尽管表面上显得温和可亲,但受到藐视而不受伤的人在职业棋界不可能存在。想要获胜的欲望每天都在熊熊燃烧,所以这个人才坚持不懈地作着卓绝的努力吧。
与他对局,彻底详查了他的研究,我体验到了他将棋背后深厚的积淀,认识到了他在将棋上究竟下了多少心血。
他不甘地流下悔恨的泪水,不管对手有多强,只要输了棋就肯定会不甘——这就是将棋。
如果我输了棋,一定会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大哭大闹哭天喊地吧,棋手就是这样一种生物,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拼命战斗,用尽一切手段以图胜利。
因为败北会让人无比痛苦,无比悔恨,无比哀伤。
与他对局,彻底详查了他的研究,我体验到了他将棋背后深厚的积淀,认识到了他在将棋上究竟下了多少心血。
但是,这样不为人知的故事,却只有我和本人才能够知晓,世人不会关注败者,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将自己研究数载最终成型的棋谱流于世间,而败者则是会被慢慢遗忘。
正是因为能够理解对方的悔恨和痛楚,所以我比起线下的面棋更喜欢与ai对弈或者是通过互联网来与萍水相逢的人进行交流。
没有人能够比ai更为顽强,接受了一次又一次失败之后,它依旧会按照自己的程序来坚定不移的下棋,棋手也不用在感想战的时候因为顾虑对方的心情而做出温柔的样子来。
正是因为看不到对方的脸,所以我可以毫无负担的将对方的错误尽情挑出。
明明是我的胜利,可是我完全没办法陶醉于缓缓浸透全身的喜悦之中。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败”棋手的存在,是踏过了无数尸山骨海形成的。
就像八一曾经开导因为战胜好友而为对方感到痛苦的爱说过的那样。
『我们棋手是不可能相互舔着对方的伤口共同前行的,在名为真理的棋盘上能够获胜的只有一人,哪怕对方是你最为亲密的人,只要在棋盘上那就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但正因如此,我们也绝对没办法对棋盘上的对方手下留情。
体恤别人的心情是好事。无法体恤败者心情的人,当自己遭遇败北的时候就会立刻沉沦。
但你坐到棋盘的面前,心头就只能有一个念头——用尽自己的全力,堂堂正正地取得胜利。除此之外的想法都是杂念。
我们是在彼此伤害对方心灵的过程中变得强大的。受伤的心灵满是疮痂,但一旦剥去疮痂,更为强韧的新生肌肤又会露出来。就像折断过的骨头会比以前更为坚固一样,受伤过的心灵会比以前更为顽强。
我在山刀伐先生的进攻下进一步加强了自己的振飞车,而山刀伐先生也在被我的棋击穿伤口的同时结痂。
『能回答一下我的一个问题吗?』
山刀伐先生整理好了衣着,很快从失败的滋味中走出来,脸上再度恢复了平静,真不愧是让人敬仰的职业棋士,这种调整心态的能力让我望尘莫及。
『请说?』
我们的感想战已经在不断的推演中完成了,我自认为已经把我们的棋局讲解到哪怕是全场将棋经验最浅显的天衣都能够理解的程度了,还有哪里是我疏忽的地方吗?
『为了振飞车,你作了多久的准备?』
听到这番话,我若有所思地看向旁边的天衣。
『天衣,上一次带你去双玉俱乐部是什么时候?』
『一个星期吧』
我无视了一旁对我指指点点说什么“带着幼女去那种危险的地方”这样的言论,摇晃着仍未完全缓过来的头脑。
『从我开始进入将棋界我就有研究过振飞车,但是专门训练用振飞车起手是一个星期前开始,通过网络与生石先生交流了很久,受益匪浅。』
这一段时间除去教导大小姐,剩余的时间我都安排到了与生石充先生的对弈。
a级在位十二期、获得头衔六期的顶尖棋手,不仅限于关西,他在全世界范围内受着半数棋迷的崇拜。
除了对局,生石先生基本不在联盟露面,也不进行研究会或者对战(vs),是头名副其实的独狼,所以对棋界的情况也不熟悉。
被誉为厘子巨匠的男人(maestro)——生石充玉将
(厘子:捌き,通过位移或者易子实现棋子效力最大化)
清珑一门上下毫无例外都是居飞车党,但我确实是一个例外,无论是居飞车党还是振飞车党我基本上都与他们保持着良好但达不到极佳的关系。
而作为振飞车党第一人的生石先生,却意外地和清珑一门的我们这一代相处的相当不错,或许是因为他有一个和八一年龄相仿的女儿吧,对于我们这个年龄段的棋手他总是有着过分的宽容。
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在百忙之中答应我的网棋指导。
『哈?』
山刀伐先生惊诧地猛睁大双眼,随即仰天狂笑了起来。
『哈哈哈!一星期!一星期啊!服了啊!到底是天才啊!跟全能棋手对战,正常人有谁会想到去尝试才研究了一星期的新战法啊!唉天才的想法就是不一样啊!可他们偏偏就是能赢啊!』
『我需要澄清一点,请不要用天才来否认我的努力,生石先生这段时间已经被我折腾的苦不堪言了哦,不信你可以去问他。』
其实之所以只下了一个星期,是在一个星期之后生石先生就因为缺乏睡眠以及头脑供血不足而在最近进行的九州护摩行中昏厥,被迫取消了进程。
有可以无限记忆的大脑真是抱歉呢,嘿嘿。
不过我也感到有些愧疚啦,到时候去生石先生的道场帮衬一阵子作为道谢吧。
山刀伐先生愣了愣,随后露出了想要哭出来的表情。
『就算是这样,你一星期的努力成果甚至都已经逼近了我真是不给其他的棋手活路啊,虽然说早就知道你会有一天称霸整个棋坛,但我以为至少也要到你成年乃至于三十岁之后,现在看来,还是我保守了啊』
轻笑了一声,山刀伐先生淡淡地说道。
『……一定是因为升上了a级有点骄傲了吧,坚信自己和名人作出的结论不可能被任何人推翻,误以为只要祭出这利器便能轻松获胜……真正重要的武器,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东西啊。』
言毕,他端正坐姿,深深地垂下头去,用清晰通透的声音再一次认输。
『我输了……多谢指教。』
在场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向我和山刀伐先生咨询棋谱了,对于有着无限记忆力的我而言这是信手拈来的事情。
『虽说发现了奇迹一般的手顺取得了胜利,但这并非一开始制定的计划。不管是在研究还是在厘子对抗上,我都明显地输给了山刀伐先生。只不过是捡到了一个偶然掉在地上的胜机而已。』
我嘱咐记录的人员一定要把这句话写在显眼的地方,绝不是我在振飞车的技术上超越了山刀伐先生,而是在比赛时我从璀璨星河中找出了那颗指引明路的苍蓝星。山刀伐先生的失败恰好说明了他的研究的深刻。
话虽如此,这场不正式的对战一定会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吧。
我苦笑了一下,已经做好了面对师傅和同门的准备。堂堂以居飞车闻名的清珑一门的大弟子居然用振飞车来取胜,说不定会被师傅罚跪在师祖的灵位前三天三夜呢。
『两位都辛苦了,真是精彩的一局。』
『能看到这样的一局今天值了。』
『不愧是年轻的棋圣,第一次用出振飞车就能做到这个程度。』
习惯了跪坐的山刀伐先生很快就恢复过来,在众人的搀扶下离开了对战室,一直观战的棋手们也纷纷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撤退了。
天衣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甚至还用自己的小粉拳为我轻轻锤击麻痹的小腿。
我诧异地把手掌放在天衣的头上,很快被她不耐烦地拍下来。
『干什么?』
『没只是在想今天是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是你发烧了就是我在做梦。』
天衣大小姐为我捶腿?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大小姐涨红了脸一脚踢到我小腿的麻筋上,话说真的好痛啊喂!
『让我等你下了这么久的棋,你哪里有个师傅的样啊!』
『可、可是不是嘱咐了晶小姐带你回去吗?难不成你一直从开局看到现在吗?』
天衣又踢了我一脚,让我发出一声闷哼,果然刚才的是因为下太久棋而产生的幻觉吗?
『别误会了!就算你赢了,如果你就以这样狼狈的姿态被人搀扶着离开这里的话,到时候人们都会说我是那个身体素质差到需要别人抬出来的废物棋圣的弟子,简直丢人到爆炸!』
『总之,总之,下的不错,刚才算是给你的奖励』
因为沉浸在麻筋被击中的痛苦,我没有听清天衣后面细若蚊声的话语。
『嗯?你说啥?』
『顿死吧你这个废物师傅!』
『为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