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捌种地
“你要杀谁?”
“我父亲。”黎黎波澜不惊掷出答案。
“……”
一时间空气中除了凝固的呼吸之外,也只有风吹过枝梢的声音。
这个回答其实也并没有超出玄膑的预料,黎黎能憎恨的对象范畴除了他以外,也就只有她为了给小妹‘治病求医’的父亲了。
良久,玄膑抬起眼帘,慢吞平缓的语气也听不出这是被亲情之间的屠戮算计感动,或是在可怜一个被仇恨蒙蔽内心的女人:
“真是个孝顺的好女儿。”
“在这件事上,你又懂什么?”黎黎把他这句话当作一种嘲讽:“我们不过彼此罢了。”
她对黑后不予同情,阎王目前不好说,但玄膑同黑后之间的塑料母子情迟早都会破裂,不过只是到一定程度时谁先下手为强而已。
一个比一个手段准辣也是必然的。
“既然选择合作,那你就努力拿出你能发挥的价值吧。”玄膑如同被踩到猫尾一样瞳孔危险缩起,他声音凝冷;
“区区一名小佐相,拿下他自然不成问题,不过当下还需要找准时机。”
黑海森狱才因玄幻的死而团结起来,现在搞内讧不可能。
他们之间的关系因利而起,因利而断,又因利而衔往,可能也不知道何时,再会因利而被狠狠斩断。
两人话语间有了针锋相对的苗头,这也不利于一个良好的合作氛围。
“先跟吾回去吧,其他从长计议。”
他朝黎黎伸出手,黎黎沉默,一手抱着种子,另一只手搭在他掌心。
回去之后,黎黎第一时间就是去了怪怪城一趟,玄膑一同陪往。
暗沉华雕的高轿被魔者抬在宽厚强壮的肩膀上,稳稳如鸟飞讯穿梭在荒凉寂静的街道,浓郁威仪的魔息和王气从轿内隐隐流露,一路上根本无人敢阻拦他们的前行,也无人不敢卑微的垂首行礼。
素纤的手挑起垂帘下角,但依然没有任何人可以肆意对上轿内人的目光,冷漠探究的视线扫过去,他们充满惶恐又惊惧,衣衫褴褛裹着瘦弱的身躯,弯曲的腰看上去只需被人随意踩一脚就能像晒干的枯枝一样折断。
森狱资源分配并不公平也不平均,朝上部将也多好战,花在军事上的投资远远比其他方面更多,极度不均衡的分配和腐官作乱下,使得边缘地域的百姓子民更是生活得水深火热。
“往城外西部边缘去。”
她放下垂帘,声音压抑。
“杀一人,屠一座城。要杀的人是你父亲,那要屠的城呢?”
柔软的手帕忽然贴在她冒冷汗的额角,玄膑就坐在她面前,温柔细致的替她擦去冷汗。
只要她稍微抬头,玄膑那双外圈暗红色围住的墨绿瞳孔就能撞入她眼中,他轻声细语,像是询问一个迷路的孩子的归处在哪。
梦里破碎的画面再次闯入意识,浓郁的鲜血横流不断,惨死的百姓被大火烧成灰烬,她闭眼即可嗅到那股腥血的气息。
就算捂住耳朵,凄厉的哀嚎也会穿过来,不顾一切阻挠的拼命向她展示那些被埋在岁月中鲜血淋漓的记忆。
当时的黎黎还不知道,这些画面为何会如此执着的追着她,所有冤孽的罪源又是出自哪里?
“……”黎黎别过头,柔软的手帕顺着擦过她的脸颊,似乎擦过肉眼不可见的泪水,玄膑眼神暗了暗。
她说:“你在明知故问。”
“纵使一把火烧了这里,你能明白自己最后想要的是什么吗?”
“要一口气。”
“就为了这一口气?”
“活一世,不争一口气罢了,但也不得闷着一口气,至死咽不下。”
“怄气、怒气、赌气、怨气、哪一口气值得?”
“一口气不全出了,难不成还得忍着一辈子吗。”黎黎哑然失笑,半明半暗的光线暧昧不明,她脸上的表情也交织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让人难以看透:“我要是有一半能像你就好了。”
像他一样有时做事堪称狼灭。
心是肉长,软的,若能绝情,即可断掉妄想,感受不到,也当然不会觉得苦。
“你不妨再看得更清一点,你与吾得处境并不相同,在你眼前的还有其他更多的选择。”玄膑没有计较黎黎的挖苦,他意有所指,平缓的语调如同拂过浪潮的清风:
“但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吾都愿意支持到底。”
黎黎趴下腰身,靠在轿壁,她把脸埋在自己弯起的双臂中,沉默几秒后才抬起脸望向玄膑,她面色苍白:
“我不舒服,想回去。”
玄膑揣测她心中已然有了决定,便依着她。
对方温暖的掌心忽然贴过来,黎黎却恍惚见着了一只骷髅手想要把她拉下深渊,她拍开玄膑的手。
“放规矩点。”
她瞪向玄膑,语气生硬,表情犹如自卫防备的刺猬。
玄膑单调的发出一声哼笑。
关于屠城,玄膑是绝不允许发生的。
屠了城,损失的不仅仅只是本就贫瘠的资源,更是对他的仁德治世背道而驰,虽然很多情况下这种仁德治世可以非常“灵活”。
玄膑更清楚,黎黎真要把这城屠了,她得到的不会是解脱和出一口气,反而是徒增更多无畏的弊端悲剧。
佐相的事,他可以尽快从黑后那边斡旋安排,当佐相的价值被黑后认为以及压榨干净,那也活不了多久。
……
黎黎包了玄膑后院那几块空地,必要的时候,玄膑甚至还给她派了几个人看着能不能帮上什么忙,黎黎换上干练简洁的衣服,头巾裹起长发,扛着犁耙教那几人耕地,他们也是做过些农务,因而很快就把那块地耕好,撒下种子,浇水施肥,除草等等。
玄膑对这种画面简直有种不忍直视的感觉,很怪,但又忍不住想多看两眼。
他见过她红妆出嫁时的妩媚盛艳,也见过她在珠宝繁簪中标正的华贵自矜,见过她楚楚可怜的造作,见过她愤怒时的张牙舞爪和冷酷至极,就没见过她还会下地撸起袖子干活,半点不嫌泥巴脏蚊虫咬。
“啊啊啊啊啊!阿英、你把虫子拿开啊!”
阿英,玄膑随口起的名字,也是黎黎目前这个身份对外在用的名字。
她还有闲情假装抓只虫子放进别人后领的恶作剧……
“哈、吓唬你的!哪有虫子、”恶作剧的时候黎黎笑得贼开心。
玄膑意识到,黎黎在某些方面非常孩子气,作为大太子妃的时候她从不曾将这面主动展露过,现在倒好了,不当这大太子妃她性子似乎露出了原本的鲜活淘气。
“我还要苦境的泥地。”
黎黎提出过这种要求,但当她发现在森狱运回苦境土泥地,并且尝试在上面种东西时根本养不活。
也不知道当初阎王为了黑后引进白梅林是怎样养活的,于是在她死缠烂打之下,玄膑同意把当年的栽培师找了过来,被找来的栽培师战战兢兢,没想到玄膑大太子找他过来真的是单纯为了得知在森狱种苦境植物方法。
更令他没想到的是,负责这事的只是一个小侍女,玄膑对于这件事的进度根本不关心,就像是仅仅只是一时兴起,很快又被抛之脑后忘却,这也大大减少了栽培师的心理压力。
而且那小侍女说话又好听,人也机灵,关于种植上的事也一点就通,瞅着也没啥可以令人讨厌的点,栽培师一边研究着苦境的农作物,跟着黎黎提供的书籍记载一边尝试着用当初移植白梅花类似的方式种植,他们也互相讨论交流,专心致志的连过了十天半个月都不浑然不觉。
“大太子殿下什么时候对这些感兴趣了?”栽培师看着也是位和蔼的老伯伯,和黎黎相处这段时间后也渐渐混熟了,他压低声音好奇问。
“大抵是我们家大太子,前段日子去巡查了边缘的偏城时候,见着了许多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可怜人,心有不忍,又听说苦境地大物博,每年农作物的颇为丰收,那儿很多人都不愁吃的,所以想试试吧。”黎黎故作崇拜,眼里闪着星星。
她其中的潜任务就是负责吹捧玄膑,为了日后方便拢获人心。
“这、老朽也听说大太子畏事怯弱,倒未想过大太子竟然有这等胸襟心怀天下……”混熟之后,有些心里话不免会脱口而出,栽培师略微吃惊,何况森狱皇室皆知的可是玄膑对一个掌权的废后唯唯诺诺:
“我们森狱兴武崇强,玄嚣太子更是英勇的冲锋军,没有谁去想过从根上解决境内百姓饥荒这些问题,大太子此举倒是令老朽刮目相看了。可这段日子,倒也未见大太子对这些工作进度关心呀?”
“毕竟术业有专攻,下地的事得由我们来,大太子相信您的技术,也为了不打扰工作进度,当然不会过多干涉。”
黎黎拍了拍手,从手帕擦了擦,给那栽培师倒了一杯茶,以晚辈的谦逊之态双手递过去。一边轻声说:“人是铁饭是钢,连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打仗争霸,谁真正管过底下人……”
然而话未说完,她脑壳就挨了栽培师一击炒栗子。
“你这丫头,才刚跟你说了又忘记了!”一手接过茶的栽培师忽然换上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厉声训斥黎黎:
“牡丹怎么可能九月份开!”
黎黎懵了一下,后知后觉自己言过,她也才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
“您教训得是,我下次再也不会记错了。”因为真的有点疼,黎黎摸了摸脑袋有点委屈。
身后的人突兀开口:“你是大皇兄身边那位侍女吗?”
“奴婢在。”黎黎收敛起脸上多余的表情,转身同栽培师朝那一身火红的人行礼:“四太子有何吩咐?”
“你来说说,牡丹花是什么时候开的?”玄同脸上的表情冷淡又平静,完全看不出一时的起兴在哪。
黎黎眼角悄悄观察玄同脸上的表情:“回四太子殿下,牡丹开花时间视品种而定,以森狱为例,大部分花种皆为四月下旬就开了。”
“水灵花呢?”
“奴婢不知。”黎黎恭谦回答:“奴婢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花。”
玄同的目光探究的落在黎黎身上:“你会不知?”
这语气,似乎有些责备她,她应该必须知道似的。
“奴婢怎敢有半句欺瞒。”黎黎温声说:“凡殿下问话,奴婢自是知无不言,但遇上不知的问题也不该为了应付而向殿下胡诌,等何时奴婢学到了有答案再告诉殿下吧,或者,殿下不妨自己先去寻找答案。”
“呵,那答案可否在剑声中寻得?”玄同有些玩味。
“奴婢不知,但四太子相信剑声中有答案的方向,那便不妨试一试。”黎黎嘴角扯出一抹和善的笑意:
“奴婢只知道要完成大太子的交代,若无其他事,还请四太子高抬贵脚不要踩在植苗上。”
“……”
黎黎就怕玄同看出什么是来搞事的,但显然玄同倒也不为难黎黎,只是眼神太意味深长了。
他就像一阵风,比起玄阙那种三分热度的坚持,玄同更像只是随时起兴,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四太子一个剑痴怎么忽然对花花草草感兴趣了?”栽培师有些疑惑。
“谁知道他呢,练剑练痴了吧。”黎黎嘀咕着,又挨了栽培师的一记炒栗子。
“得了!别乱说。”
黎黎:……
等忙完后院的,黎黎回到殿中,就知道玄同为什么会来造访了,原来是玄膑那厮因兄弟之死借酒消愁,起了拉拢劝说玄同的心思。
看着单手支撑脑袋,酒气微醺的玄膑,黎黎从容倒了一杯茶水。
就在她举杯准备泼向玄膑的脸上时候,玄膑蓦然睁开了双眼。
黎黎只好顺势把茶杯放在玄膑面前,语气满是关切:
“你不该喝这么多酒,胃会难受的。”
多喝点,喝死得了。
“吾觉得比起胃,是心里更难受。”玄膑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微笑,看得令人心底发渗。
“我有一贴良方,不知大太子愿不愿……”
“不需要。”一眼便看穿她所想,玄膑冷冷打断了她:
“关于钥匙的事,你何时才能有进展?”
玄膑醉意全无,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你先听我的良方,这良方就是专门治这事的。”观察玄膑似乎没有真正动怒,黎黎也没有慌张:
“大太子可以以求‘良药’的名义把佐相请来,备上万雪酒作宴相待,趁他喝得赤脸红脖……”
黎黎父亲表面滴酒不沾,但唯独拒绝不了万雪酒,这是黎黎待在他身边数十年间得知的习性。
黎黎到时候在酒里下点猛药就行了,也不怕他不喝,就怕他喝了之后还想要再来一杯。
“当然,用这种良方之前,大太子得先想办法剪除黑后的羽翼,因为我父亲立场从来摇摆不定,攀附趋势,在黑后大势未去前,他也不肯放过任何一根稻草,想光凭嘴说服那老头子倒戈绝不容易。”
玄膑听着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说的话怎么就跟钥匙扯上关联了?
意思是为了拿钥匙得先宰了她爹,宰她爹之前还得先把黑后搞下去?
说划算吧,又总觉得自己先付出了太多,何况黑后前面还有两个太子玄嚣和玄灭一争高下,层层算下来也要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
说不划算吧,也不知道黎黎是否真能拿出相应的丰厚报酬,还是继续给他画大饼?
黎黎这段时间也勉强算是安分,总是有意无意的向外传播宣扬他的处政方针,从最细末之端开始给他招拢好声望,虽然目前在别人眼中他依然是那个残疾无能的大太子,但日后这些小小的声望舆论汇聚起来的力量对他建功立基也是一种莫大的帮助。
“吾所指的是钥匙。”
“想拿钥匙必须先取下佐相的命,只要你能取下我才可以帮助你拿到钥匙。”那些具有引导性的话语玄膑没有上当,黎黎只能摆出自己先前的条件,把难题丢给玄膑。
反正她的态度很明确,只要那个人扑街就好。
如果玄膑最后做不到,那他们之间什么都别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