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伍烟火
背完书之后，他们就坐着一起闲聊，话题无非就是一些家常。
黎黎总是详装好奇，有意无意的打探素续缘的事，比如说偶尔给素续缘寄信的是谁？为什么素续缘开了医馆这么久，给百姓看病也没收什么钱，却一直能支撑经营下去都没倒闭？
对普通百姓来说，素续缘的医馆能一直开下去是最好的，除了偶尔有几个同行嫉妒之外，没有任何人想让素续缘的医馆倒闭。
素续缘极少提到家人，不经意间提到的时候，目光总会不由自主的落在檐下发出清脆悦耳声响的风铃上，褐色眸中温柔到莫名的忧郁哀伤。
“我的爹亲是个很伟大的人，总是为了大任而远行，所以在我很小时候对他也并没有印象。”
叮当声飘荡在风中，绿藤爬蔓架子，属于盛夏的炎热令人额头都要冒出汗，但院子里的风吹得很轻快凉爽。
“我曾经有段时间误解了他，甚至憎恨他，用年少的叛逆来挑衅他。”
素续缘向黎黎诉说着，记忆不觉沉浸在遥远的过去，到最后谈到如何与爹亲和好，他的眼里似有光芒闪烁。
黎黎可能无法共鸣父子情，但从续缘的话中也不难得知，素续缘已经和他的爹亲误会解开，现在相处得非常不错，多以写信来往交流。
他还说，爹亲的医术比他还要高超，而且他爹亲几乎精通各项才能，是世间少有的奇才。
至于到底干什么去了，素续缘又微笑闭口不谈，还扯开话题。
这么神秘吗？黎黎心中纳闷了会。
她相信素续缘没有撒谎，因为这个人也不擅长撒谎，但为什么要对爹亲做的事保持这么神秘？难道他爹亲是坏人？亦或者是有什么缘由不可说？
“那我期待，日后若能有机会，就去拜访一下你口中全贤全能的爹亲。”感觉素续缘满心都是对他爹亲的崇拜，黎黎只好打了句客套话。
可不想，这话一出又让素续缘脸红了。
黎黎就想着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让人家尴尬。
而且……素续缘真的好容易脸红，黎黎在森狱都没见过这么纯情的家伙。
“日后，一定会有机会的。”素续缘的心情似乎变得格外愉悦，如果他身后有长尾巴的话，或许已经像小狗兴高采烈的摇来摇去的了。
“今天晚上收拾一下吧。”
黎黎：“要出诊吗？”
“是村头猎户家阿叔，他打猎的时候摔伤了，行动不方便，我过去给他换药，这次你就先不用跟了，我很快就回来。”
素续缘摇了摇扇子，他身上那股清淡的药香味迭风传来，黎黎忍不住感觉鼻子痒痒，拿出手帕捂着打了个喷嚏。
素续缘一顿，关心的目光投过来时，黎黎摆摆手：“没关系，指不定有人悄悄咒我而已。”
“咒你？为什么？”
“可能是我前婆家的人吧。”黎黎漫不经心说：“我大抵不怎么讨他们喜欢。”
——前婆家。
这三个字轻轻松松抛出来时，素续缘脸色微妙的变了。
“你先前嫁人了？”
“是，但我一直生不出孩子，各种流言蜚语压着我婆家，我丈夫也从不问事，所以我才逃了出来，只是没想到落入人贩子手中……”
黎黎说的话虚实掺和，她无意夺取素续缘的同情心，她这么说，为的也不过是填补她在苦境空白的来历不至于让人起疑心。
现在的闲聊状态对方很放松，这种时候她也放松的把这些事说出来，对方不会不相信，尤其是像素续缘这么单纯的人。
“不说他们了，说他们也没什么好的。”黎黎挽袖给素续缘倒了半杯清茶。
如玉的藕臂细腻映在眼前，但素续缘似乎沉浸在自己思绪里。
夜晚他研读的时候，黎黎总是贴心帮忙研墨，对书房的文房四宝她也认识，又识字，谈吐也有一定水平，相貌妍丽得体，态度又积极端正，个性偶尔有时烂漫不羁。
他猜想过她的身份应该是来自哪户人家的女儿，但从未想过黎黎已经是嫁过人了。
“那他们还真是不懂得珍惜。”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素续缘依旧维持着脸上的微笑，但是语气有发涩。
“你是个很好的姑娘，既然选择在这里重新开始，那就无须再回望过去了。”
素续缘从不问黎黎的过去，每个人都有一段往事，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他相信黎黎是选择向前看的。
过去是怎样的都不重要，他只要把握好当下。
黎黎想压下心底的一点愧疚感，但望着素续缘的时候那股心情却越强烈，她不得已别开脸不再和他对视，这非常奇怪，她以前无论是对玄膑撒点小谎或者忽悠玄阙那只小乌鸦时都不会有这么明显的情绪起伏。
[呵、你真是太多愁善感了。]
嘲讽的声音自黎黎脑中响起，那道声音雌雄莫辨，又充满诡靡的引诱：
[不如借此把握住他，他的父亲可是武林领袖素还真，将来……]
黎黎直接让那道声音闭嘴。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脑子最近有点抽风还是怎样，总能幻听到点奇怪的东西，那道声音就仿佛是依赖于她生存，在她心底防备稍微放松时刻就会带着乱七八糟的邪恶计划侵入意识。
而她也从不清楚这道声音到底是谁的，亦或者为何会出现，但有一点就是，它吐露出的讯息都是十分准确。
就看黎黎愿不愿意听而已，或者打不打算利用而已。
“没什么的，我不在意那段过去。”黎黎很平和。
风铃晃了晃，又发出一阵轻灵悦耳的声响，虫鸣蛰伏，闲谈的话题很快被扯到别处，黎黎谈到隔壁巷子经常有一只小黑猫出没，它就懒懒散散的趴在墙上，黑色的短毛柔亮顺滑，它有一下没一下的摆着尾巴，翡翠般漂亮的绿瞳高高睨向每一个来往的过客，摆出出一种高傲不可及的姿态。
素续缘抿了一口茶，笑着问她：“你想养猫吗？”
“它看起来可不好相处。”黎黎可是亲眼见过打歪主意的家伙被那只小黑猫用锋利的爪子狠狠教训了一顿。
无论是对它有图谋的人类还是其他抢占地盘的猫猫狗狗，都被这只小黑猫打得落花流水。
整日拉着弹弓恶作剧的少年因为用小石头丢向小黑猫，而被小黑猫刮花了手臂，血痕红艳艳的好几道。负责包扎处理伤口的黎黎听着少年的抱怨：‘也不知道从哪来的野猫，居然这么嚣张，老是欺负我家狗子。’
原来是给自家狗子报仇的小主人，不过看样这场复仇并未成功。
“或许可以试试。”素续缘说。
黎黎：“院子里还有一片药田，万一它调皮怎么办。”
素续缘：“小猫很聪明的，可以教它，而且小猫性子调皮活泼才好些。”
他们这里没养过什么宠物，那只小黑猪很害怕黎黎经常说要把它做成红烧焖猪肉，于是夹着卷卷的猪尾巴跟着小六去武馆了，就算跟着小六回来的时候也黏在身边，生怕落单就被黎黎抓去做成一道菜。
那只小黑猫的事，黎黎原本只是提了一嘴，倒是素续缘对这事上了心。
过了午后，素续缘带上黎黎收拾好的药箱出门去，快到黄昏时，黎黎想着要生火做饭，等素续缘回来也可以吃东西，但生着火之后她才迟迟意识到自己不会炒菜。
黎黎懊恼的一拍脑袋，做饭这活除了小六之外就是素续缘，她就没碰过，但如今都生了火了，那就试试也无妨，于是她回忆着素续缘曾经在厨房炒菜的步骤情景。
洗菜、放油、放盐、再放菜炒一炒……等一下，是先放菜的还是放水？如果顺序稍微乱一些会影响食物口感吗？
青菜的水放多了……
额、大蒜忘拍了，盐好像又多了点？？
黎黎咬咬牙，干脆抄起菜铲，在厨房里拉开一场搏一搏大干的帷幕。
浓浓的炊烟升起，院内的厨房传出某种东西烧焦的味道，当素续缘回来时候闻到这股味还以为是后厨起火了，赶忙跑过去，就见到黎黎扶着墙一边捂着嘴被呛得咳嗽的跑出来。
“对不起，你的厨房……呕咳！！”
黎黎第一次被油烟呛得出眼泪，她有些后悔自己在厨房时的顽固坚持了。
素续缘哭笑不得，悬起来的心也放下来。
他扶着黎黎在亭内坐下，然后进去摆平好乱七八糟的厨房，里面有几道漆黑得堪比生化武器的灰碳菜装在碟子上，饶是拿给贪吃的小黑猪估计都不敢轻易尝试，试试就逝世的节奏。
等素续缘出来，黎黎低着头盯着地面：“我只想等你回来就能吃上饭。”
素续缘微微弯下身，温暖的指腹轻轻抹去黎黎脸上的灰，画出了一道痕迹：“这种事要是不擅长，放着我来就好了。不然你看，脸上就会变成大花猫了。”
他笑着，又画了黎黎脸颊几下。
黎黎一听，顿时抬起头，手抹了一把脸灰，然后也朝素续缘白净的脸上抹过去。
素续缘却狡猾猫了腰躲开了，还得意的朝黎黎使了个眼色。
“你笑话我。”黎黎眉头一皱，又好气又好笑，追着素续缘过去，他们绕着院子里一番追逐，翻过了小药田，在长廊里跑着。
屋檐下的风铃在风中晃了晃，夕阳的光辉晕染在蝴蝶翅膀上，那只蝴蝶静悄悄停留在墙角一隅，留不住的时光悄悄也悄悄过去。
最后黎黎成功把灰抹在了素续缘脸上，成就感满满的开心说：“现在你也是大花猫了！”
素续缘哑然失笑，他摇摇头，已经成为大花猫的他拿出手帕替黎黎擦脸，注视着她，就像是注视着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好好，我认输了。”
黎黎的笑容戛然而止，似被他这一举动惊到了，本来想后退，但后脚又会踩到药田，所以她克制住了脚步。
“谢谢，但还是我自己来吧。”黎黎嘴角扯了扯，没敢正视素续缘的眼神，她垂下眼帘接过手帕：“你的脸也脏了，先去洗洗吧。”
她没有看清素续缘转身前脸上的表情是否失落，方才追逐时的欢乐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了，心湖波澜乍起的一瞬却让她莫名的想要逃避。
后来素续缘邀请她出门，说是街上有很多很热闹好玩的东西，他们也饿了，顺带出去吃点东西也行。
因为刚刚的衣服已经变得邋遢染灰，于是黎黎换了套瑾紫色的裙衫出门，她从前发饰上珠宝满琅，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漂亮花簪，她绝对也没有太大的必要，便简单梳了下头发挽起发髻弄得干净整齐就行。
踏出房门时，她又折回来反复照了照镜子，确定脸上没有什么脏东西，照着照着，她对镜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然后娇憨的笑了下，就去找素续缘了。
在盛夏的夜里，衣着奇特绚丽的游队敲着砰砰的鼓声，他们脸上绘着彩色的涂料画成各异的脸谱，身后背着缀花彩旗，手里不断敲击着小鼓，街上的群众纷纷自觉为他们让出一条道路。
他们的后面，又跟着一列长长的队伍举着一条长长的游龙，造型繁华的游龙灵活追逐着前方的舞动的明珠球，舞着明珠球的少年脸上洋溢着兴奋激动的笑容，红火的灯光金碧相辉照映在那张年轻的脸上，他踏着奇妙欢快的舞步一跳一跳的向前，头上绑的缎带也随风舞起，一切都是那么欢脱鲜亮，热闹得似庆祝着人间的黑夜。
如雷响彻的鼓点声续续不断，杂闹喧哗的人语和街上贩子的叫卖声一起融在这片热闹的长夜中，黎黎的目光被那颗漂亮的明珠球吸引住了，她也想越过拥挤的人海追向那颗明珠球，一直跟在身边的素续缘立刻拉住黎黎的手。
黎黎回过头，望向素续缘，有些期盼开口：
“我想……”
“我带你抄小道追上去。”每年的夏夜都会举行这种活动，素续缘早已经不知道看了多少次，黎黎却显得格外亢奋，对这些场面第一次见的黎黎激动的从上街就拉着素续缘到处看看。
“真的吗？那我们快走，快走吧！”黎黎难掩激动。
素续缘牵紧她的手，带着她离开人群，他们越过叫卖面具的摊贩，越过香喷喷的栗子摊，越过花红绿柳的大酒楼，然后穿过好几处幽暗的小道，拐过几道转角，追在了那条长龙的前面，终于停下之后黎黎微微喘着气，目光锁在不远处的明珠上。
以至于一直都没有留意站在身侧的素续缘悄悄地把她的手相扣握的更紧，垂落藏在宽大的袖子内。
黎黎心满意足的看着明珠在摇曳的舞带中从眼前灵敏的飞过，和她一样开心的还有周围的孩子们，入目的花彩颜色盛开在世界上，如雨如雷的鼓点声像似夏末竭尽全力发出最后嘶叫的蝉，灯火又将黑夜点缀成一支永恒不凋零的明花，所有人都沉浸在这个梦中。素续缘的视线也一直停留在黎黎的笑脸上，仿佛一眼便定格了漫长的一辈子。
待到长龙队伍远去，素续缘又带黎黎吃了云吞，热乎乎的云吞撒上葱花，送入口中，舌头先触到柔软如云的皮，一口咬下去，就是微甜的汁水和充满嚼感的肉馅儿。
“这个叫什么？”黎黎吃了一口，拍拍素续缘问。
“云吞。”素续缘心里诧异了下，苦境应该没人不知道云吞这种小食吧？
“那摊贩上的面具画得是啥？”黎黎像个好奇宝宝，问东问西的。
“那个脸谱画的是当地传说的人物……”素续缘极为耐心的给她解释，又娓娓讲了个传说故事，黎黎竖起耳朵，听得可认真了。
传说讲的是在一个永远只有黑色长夜的王国，那个王国一直被名为“夜”的巨龙统治，百姓群众们在它的统治下生活过得极为艰辛困难，有一位勇敢的青年不忍心大家受此苦楚，为了驱逐夜以及迎来耀目明亮的太阳，青年踏上征途寻找一颗明珠的故事。
因为只有得到了明珠，才能驱走黑暗，给王国带来希望。
在征途中，青年与一位美丽的神女相恋，却意外得知只有杀掉神女才能得到明珠，于是……
素续缘娓娓而道，清澈的嗓音舒缓悦耳，当黎黎听到最后关键处时。
漆黑的夜幕忽然从地面上升起一条嘶嘶冒烟的白线，随着一声尖锐的长鸣离地面的人群越来越远，在无数道视线仰望的注视中，沉默的黑夜陡然发出一声吼啸，剧烈的花火一瞬间照亮世界然后轰然炸开。
黎黎要听的故事被打断了，她抬头，呆愣愣望着天空中四溅燃烧流火。
在声势浩荡的烟花之下，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有一瞬间，黎黎却如置身在当初那个烈火无尽的废墟中，凄厉的哭声在大火中响彻而起，似乎想打破那些冷眼旁观的目光，她想起梦里的火焰扑面而来，她弯腰搂住小妹一刻，怀里却是空荡荡的。
等她回过神时，素续缘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搂在怀里，他把她的头靠在胸膛，一只手捂住她的耳朵，另一只手扬起扇子掩住了她的视线，那些刺目的花火和震耳欲聋的声响都不见了，她听到素续缘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她靠在素续缘怀里昂起视线，最后对上素续缘，看见他眼底熠熠生辉的光火，闪烁得温暖柔情，他唇瓣无声动了动：
——不用怕。